真的是一個突然的念頭。從基隆搭車回台北時,身體睏頓,但內心澎湃。還寫了一篇文章,想要謝謝這些陌生人、後面的陌生人、後面的媽媽、阿姨……願意這樣善解人意,當自己的兒子一樣來叮嚀,我感到受疼惜。
客運途中,上線傳來賴,聽完兩千萬激勵分享,語重心長的特地在高階群組指定給我筆記。老實說,也窩心,只是我半閉眼睛,讀了又讀,卻感到內心雪崩。
感冒也不曾真的擊倒我。每次翻來覆去,每三秒想放棄一次,自問不能自答:我為什麼在這裡?隔天還是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無論心情悲喜,出現在眾人面前,參與課程,開會,行禮如儀。但這次真的感覺到疲乏,好累。從基隆回到台北,半睡半醒拖著病腦,眼睜睜看著房間窗外花花的光天化日,台北冬天透光的霧靄白,不停流淚。
好累,好累。覺得委屈,堆積如山的委屈。覺得厭煩,永劫回歸的厭煩。覺得無奈。好想要人告訴我:你是最棒的。好想要人照顧我:你不用這麼堅強。好想要人卸下我的武裝、肩上的擔:你要的我這裡有。
從那時的好幾天前起,好多次午夜想起來在便條紙上反覆寫:我想當富二代。我想當米蟲。我想當闊少。爸,你可以養我嗎……?
對啊,Why not?我知道我爸一定會很願意的。Why not?只是因為不想丟臉,就在這裡死皮賴臉的撐著。上線對我的期許和交代,一個字也沒有錯。但是就是因為我知道,現階段我還有太多太多不願意承受、乃至於突破的東西。然而如果沒有這些突破,我大概又要再這裡耗好幾年。我不想再浪費時間,不想再浪費跟著我的下線的時間。
所以就這樣既倉促,但篤定的決定了。電光火石之間,我就想:我要離開台北了。
爸爸回國第二天,我就立刻回家。爸看起來也很期待我要講什麼。每次我說有事想跟他商量,他感覺都有點緊張但又故作豁達。我當然沒有直接把底牌給他,跟他說把我銬上吧我要回家。還是不想被予取予求。我說我還是考慮在台北找一份工作,但在中壢,我的學歷應該比較好賣錢,所以不知道家裡有沒有這樣的工作?但現在,我只想當米蟲……爸很高興,雖然他感覺就強壓抑著,但看他眉梢嘴角根本不勝欣喜。
爸和阿姨都再三要我放鬆,當米蟲就當米蟲,家裡養得起你這條米蟲。不要想自己是廢物。每個人有不同的命。
事情就這樣定了,風風火火的。我這人就是這樣啊,一個人的事都覺得是滿城風雨,鬧到像革命但別人根本不那麼在乎你的人生。當然還是有,生病那陣子有些朋友,熟的不熟的,開藥單給我也有(路上認識的學弟,曾經ARO過如沛),囑咐我好好休息也有(高中同學,其實不太熟,但後來變客戶)--我仰賴他人的慈悲。
隔天回台北和上線碰面。整個台北嘩囂的夜色連音頻都不同了。這十年說是流浪漢也不為過,那麼現在就是回家演好兒子了。不能再那麼任性,堅持和全世界無關。不能再擺臉色。何況,7歲後,我就沒有跟我爸住過。17歲後,我就自己獨住,自己照顧生活起居了。家,始終是一個意義模糊、我亟欲逃開的地方。
但現在我卻要回去了。
上線說,結局不應該是這樣子的。我也不甘心啊。他的計畫很好,雖然勉強應著,但實行的意願也不高。他是一個厲害的人,而且越來越厲害。這是他最厲害的地方。我想我的不願繼續前進,只是我現在的生命裡還沒有那個值得梭哈的理由、足夠拿現在我痛著挨著不捨離棄的東西去換取的什麼。我甚至不用工作就能夠有錢,為什麼我要這樣辛苦,低聲下氣,跟這些白癡--就像前下線W說的一樣--相處?我知道這個宣稱是我還不夠圓熟、練達,但我就是不願意再。至少現階段不願意。
幾乎是歡快的計畫著未來。一堂一堂意志癱瘓時沒去上的課都劍及履及的報了。還考慮再念研究所。鍛鍊身體,學新語言,重拾鼓棒……當然最要緊的是,擺脫離開台北就無腿的窘境,我自己提出的配套措施就是,學開車。
人生何曾有這樣全然沒有方位,像在海洋,在羊水裡漂浮的時刻?大一~大二大概有過。但那時也還掙扎在「畢業→升學;就業」這樣的框架裡,前面還是有個懸崖斷處,只是馬上痛飲,一晌貪歡罷了。但現在不是,離開了體制,什麼目標也沒有,什麼身分都不是。沒有一定要見的人、沒有一定要做的事……但也深刻的感覺:每呼吸60秒,你就老一分鐘。把自己擺著就會自動廢成爛泥。為什麼不能永遠年輕呢?為什麼時間要這麼有限?在我們曾經最好的時間裡,卻要像牲畜一樣被趕集。去哪裡?為何去?根本什麼也不知道。豬隻似的。
人生總是很忙。上了學,開始一連串的讀書,一連串的考試,一連串的升學。然後呢?很多人真的真的無縫接軌去上了班,去創了業,去成了名,去結了婚,有了家。生產線都就緒了,不假思索的把屁股放著被推進就可以了。--然後呢?為什麼啊?
我的問題還是在,我根本不知道方向是什麼,目標在哪裡,人生對我而言意義完足的結局應該是怎樣?我拒絕,拒絕做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做的事。拒絕扭轉到一個方向,但我根本不知道目的地。我猜想,那是因為根本沒見識過什麼東西啊,我怎麼知道我要的是什麼?所以學習,我想旅行。我有條件,有資格,能給自己放長假。唉對如果家裡真的沒有很好野的還是去上班吧,養活自己養活家人就是意義。但對我而言可以不用操煩溫飽,那就來抬一下吃穿用度的水準,這也好玩。那再來呢?我還是不知道自己想成為怎樣的人。每個人,至少在臉書上,看
起來都滿好的。好得讓我眼紅。不過成為他們也並不是我要的樣子。
以前都會設想,自己要多偉大多偉大,影響多少多少人。但看了那些我優秀的曾經是朋友的人,卻不約而同患上某種社會退縮,包含我自己的處境,覺得也許快樂是比偉大重要的事。你還以為會讀個屁書就真能、真需要你來經世濟民嗎?還是這麼放大自己,卻小心翼翼捧著好容易摔碎的玻璃心,腳一點也不敢伸進去熱水池。怕燙。蔡康永答陳文茜時說,我倒不覺得一定要有什麼用、我覺得只要能夠見識到什麼,就夠了。
十年前來台北,是來逐夢。覺得能憑一己之力,一夫當關單挑世界。十年之後,見識了夢想的升起和絕滅,能夠體會這就是成長這件事本身。但我還是一樣迷惘,還是那個一知半解的小孩,依然不知何去何從,只是頭腦多裝了很多垃圾渣滓,多了幾張體制的背書。但本質上我只是一個看見夢曾經存在,而後隳壞的孩子。仰望著台北發夢的小城小孩。不同的是我紮紮實實的老了。十年後離開台北,像兜了一大圈,還是回到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