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2月20日 星期六

本性難移


本性難移。


我知道這個工作,某個面向就是要無所怨尤,吞下所有倒鉤和針。但我常常,還是會退化成那個不可一世的績優生,想問:您哪位?憑什麼來給我排頭吃啊?潛台詞大概是:你不知道我是誰嗎。--但說真的,也誰都不是啊。就是本性太重,用了20年積攢的性格,如今說要移也像愚公移山,吃力不討好。


以前很迷信自己的能力,以為會讀幾個書就可以自然而然與眾不同,所以暴虎馮河,毫不在意人的關係,可以說斷就斷,很有個性。但長到20幾歲,差不多也就只能領悟,這輩子其實你也沒辦法去更遠的地方了,所有喜怒愛恨,也就是方圓幾個人的距離。


不討人愛的老人,並不是憑空出現的。(就是你們很愛抱怨的回老家需要打招呼的那些人啦)他們曾經是不討人愛的壯年,不討人愛的青年,不討人愛的少年。在人生的前期,沒有下硬功夫去練與人的關係,年齡上量的增長,不會突然在人生後半成為質的跨越。就真的是,馬齒徒長而已。


錢和人是現代生活的人類最麻煩的兩件事。兩件事都不容易。不痛下功夫,就變成硬傷。


所以很佩服爸爸和上手老師。能把所有本不屬於當初他們年紀所應該遭遇的羞辱、誤解(思考後,覺得最難忍受的兩種情緒),都一口吞掉。成語裡說自己把小辮子給人揪,叫授人以柄。但常常我面對的狀況都覺得,那些人是在授人以鉤吧,叫我吞下這些鐵蒺藜。


這個春假,最撼動我的就是那篇「哈佛研究了76年:什麼人最可能成為人生贏家?」的文章。作者說,原來燉了76年,哈佛給我們一碗濃濃的雞湯,叫作:愛。在愛中成長,能夠感到安全。擁有良好親密關係的人遇到挫折,復原得比較迅速,整個迴路比較健康。擁有不同的性格,給出不同的反應,得到不同的回饋,走向不同的結果。


性格決定命運,我是相信的。


所以我也能想像,也許不討人愛的老人,也曾經是無愛的中年、無愛的青年與無愛的童年。他們跟我一樣需要契機,在生命裡意識到這些事。他們也需要有一個環境,能夠像我一樣咬牙切齒的,練習這些事。


練習自覺(幹我又發怒了,OK我這怒氣從哪來),練習自控(fine我冷靜),練習給出不同的結果(好啦sorry),


練習愛這件事。


2016年2月1日 星期一

兩人關係


跟花花姊姊聊「人類好奧妙喔為什麼會不自覺想要跟一個人在
一起和有什麼事就要立刻跟ㄊㄚ分享」有感。


我們現在視之為理所當然、可歌可泣,動輒天長地久、生死以之的愛情到底是什麼?它根本只是一種人對於親密感的需求。如果可以,把我丟進一間毫無嫌隙、任兩點關係完全對等的大寢室裡,派系中,教堂內,我也許可以因此感覺「屬於」而且「被需要」,愛與隸屬的「我群感」。


但是,三人(含)以上的人在一起,就勢必得面對關係內部的傾斜,人際的政治鬥爭。不一定是拉幫結派,很可能只是兩人投緣而疏離另一人。無論多緊密的團體都不能避免關係互有遠近,因而產生不安。完美的等距關係只存在理念裡,像不佔面積的一點,或從幾何定義產生的正圓形。


這個不安只有一個狀態可以消泯:兩人關係。所以要用盡心機排除「第三者」的介入。醜化妖魔化第三者,用各種藝術形式包裝、歌頌一對一的關係,稱之為「愛情」,浪漫化它、契約化它、自然化它。它的確是一種本能的需要,但並非生殖衝動,也不是源於天性的追尋。而只是恐懼多角關係不夠穩固、群體動物將逸離群體的雙(乃至多)重保障(2人-多人-社群-民族國家……?)。


2016年1月17日 星期日

借來的時間


我超愛侯文詠在寫金瓶梅的時候,說潘金蓮的生命,是向水滸傳「借來的時間」。


水滸傳裡,武松發現嫂子潘金蓮外遇還殺夫,就手起刀落,氣得把她大卸八塊。但金瓶梅裡,潘金蓮和西門慶使計,迫官府流放武松,潘金蓮順利嫁到西門家,開始了熱熱鬧鬧、勾心鬥角的妻妾生活。


但好景不常。西門慶一死,樹倒猢猻散,大老婆就一一把二奶三奶四奶都賣了出去。潑辣的潘金蓮(她是五奶)當然也不例外。買了她的是誰呢?就是武松。金瓶梅描寫大老婆吳月娘聽到,「暗中跌腳」,但妻妾心結已深,毫不作為。


侯文詠說,至此,金瓶梅向水滸傳借來的時間即將用完,時針將再度重合。


1949年後的台灣,也在一個「借來的時間」裡。虛浮在一個「非統非獨」,「互不承認、互不否認」的特殊時空狀態,我們全數像琥珀裡的蚊子,被封凍、膠結在一個狀態裡。歌舞昇平的過了六十年,像潘金蓮劫後餘生的生命。


如今,隨著台獨獵人的舉報——就像過去的「共匪」那樣,總是有人藉著這樣的由頭,藉國家機器整肅異己,甘願成為權力的附庸——我認為,這樣的虛浮、倒懸、凝止,已經快結束了。


擺在眼前的路從來沒有這麼尖銳得無比迫近:不可能永遠「維持現狀」,不是統、就是獨。49年(對另一些人也許早在45年戰爭結束那刻)往後借來的時間將用罄,時針即將重疊。台灣人,今晚你選哪道呢?


2016年1月16日 星期六

光榮革命


1129前一天,我一整夜都睡不著。我真的超怕台灣人無法通
過智力測驗,任憑318的轟轟烈烈,不過就是明日黃花,影響力不能從街頭走進體制,什麼公民、維新、覺醒,攏係假。


隔天天一光我就啟程回家,途徑一整路隊的小朋友。20年前也多少大人煞有其事,說:你們是國家的棟樑,未來的主人翁。到高中,還有老師不諱言:你們就是這個社會的菁英,不要否認。


是嗎?我是嗎?如何是?經歷野草莓的迷惘,學院知識的啟蒙,首投的挫敗和318、324的徹底幻滅。近年社會事件一波波襲來,我從沒出現在案發現場,頂多在外圍打轉。但也沒有缺席,落後了還是認真的上這一堂堂公民課,看我崇敬欣賞的同輩置身其中,汗出如漿卻甘之如飴,一路跟跑到這裡。


回桃園投票那天還有3個人要碰面咧,有交貨、有敘舊、有談情說愛、有近況更新兼交換想法,累死了但好爽。本來晚上還有個下線的新朋友要來,最後放鳥,以至於我可以忐忑在家開完開票。


那期好像是新新聞說,318~1129,是2014年台灣政治的奇幻旅程。激戰選區幾乎一刀一刀捅穿了。KMT經歷49年以來最大挫敗。一直忍不住想替他加上:逼近亡黨。


我也沒有忘記,政黨輪替、籠罩我整個前中後青春期,這16年來對台灣人的啟示就是,政治沒有一勞永逸這回事。沒有一個政治人物是彌賽亞。政治是人事,不該相信神話。但我(跟你們一樣)始終相信:事情可以、也應該往愈來愈好的方向去。


儘管爸媽那一輩生意人的默契都是:出外不要談政治。但認識我的朋友與夥伴都知道我算是熱愛高談闊論一些立場與價值、政治與社會之類嚴肅議題的人。當然不比很多政治評論者和社會觀察家啦,但政治涉及權力的行使和資源的配置,怎麼說都是生活的一部分。也許需要斟酌,見機行事,但不想要刻意迴避。因為它反而常霸道的當頭罩面,你不理財財不理你。你不理政治可是會,you know,很多方法可以政治你。


上次在後門咖啡聽演講,講者問:那我們戰後第三代的集體意識是什麼呢?我想起一張圖片,作者應該是俄國人*。一個看不清臉孔的人遮住前面人的嘴巴,被遮住嘴巴的人遮住懷抱裡孩子的眼睛。解說是:上一代遮住這一代的嘴,這一代就會遮住這一代的眼。


而我們就是,掙扎著要去「看見」的一代。祖父母目睹了228、白色恐怖,要父母不准談論政治;父母不明究理,只告訴我們:政治是骯髒的東西,少碰為妙。我們如今明白他們的愛了,但光是愛是不夠的。


康熙都結束了,我也該帶著台灣走到下一個時代。爸爸說你多投幾次就看破他們手腳了。我說我四年前也這麼焦慮好嗎。這是我微小而深刻而自爽的使命。被呼喚的光榮革命。


不知道等一下睡不睡得著,但我還是期待明天。一人一刀,這次一定要捅穿舊政治,把該掃進歷史垃圾堆裡的事物,一粒不剩的掃進去。


(圖說:與彌勒佛熱切討論選舉議題。但不知道怎樣算拉票特定候選人所以碼旗幟hahah。)

與彌勒佛討論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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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orrrrry我徹底記錯,作者是西班牙人Gonzalo Borondo,作品是在法國巴黎的"Les Trois Ages"(The Three 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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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http://thevandallist.com/les-trois-ages-by-borondo-paris-france/)


2016年1月10日 星期日

《永別書:在我不在的時代》:記憶的虛空


1.

我很愛《愛的不久時》,張亦絢有一種奢侈的靈光。我甚至私心認為那是惟有同志屬性與身世才能長出的魔力,她現實生活中鐵定是個怪人,但在寫作上變得這麼獨樹一幟。喔另一個靈光噴得滿身的作家是李桐豪,不過帶有男同志特有的賤。


2.
原來我逃家的慾望,跟「不想成為中國人」的慾望是一致的。張亦絢再次魔術般讓兩股「權力」綰合為一,互成倒映--小時候在家庭裡,是那麼頻繁感覺到挫折,深沉的無力感。什麼都控制不了。相反的,幾乎處處受控制、被擺佈。那些規則是毫無道理的。只是爸媽(不)喜歡。我曾是如此幼小以至於爸媽拳腳相向,我無能為力;他們互相咆哮、拉扯,復又下次碰面時口蜜腹劍的笑;母親那樣精神分裂的告訴你:即使他破壞了我們全家,你也還是要尊重他……而更不時要受情緒波動的母親找碴,無故飆怒。她一陰沉,沒人有開心的權利。


天威難測,權力的施為可以如此恣意。那是即使逃家數年、修了政治學的我,依然沒有連結在一起思考的事情。我首先接觸到的政治,並不是吵吵嚷嚷,每逢選舉總還是要鞠躬哈腰、討好我,終究天高皇帝遠的政治;而就是家庭。


身為台灣人,和身為哪家人,都是沒得選擇的。


而張亦絢讓國族認同的公政治,和性別認同、家庭鬥爭的私政治,用前後景深、相銜、最後整編(黨外的政見發表會變成爸媽偃旗息鼓、全家和樂融融上館子的歡樂天堂)的敘事手法,彼此為一了。凸顯出來這些場域的運作,其實沒什麼不同。即使是記憶--這部書之所以被生產的原因--也都受弄於政治。雖然小說第一頁就否認了這有什麼「政治意味」:“或許有些政治意味吧?別嚇我,消滅記憶怎麼會是政治呢?一向就只有記得、不忘記,才稱得上政治呀。”開宗明義得滑稽,根本用黑色幽默宣示此地無銀。


3.
因為被父親強迫著要去「幹你媽」,所以壓抑著記憶的敘事者妹妹小惠,日後竟意圖邀請敘事者加入她也不甚明白為何的性愛雜交。記憶與其他人類心理的處理機制一樣,邏輯不是線性的,不是丟進A就生產B,而是經過「我不想記得」甚至「我不知道想不想記得」等的眾多渾沌,不同折衝的「他人之手」,日後某一時刻浮現一個念頭或行動。那不是因果關係,只能說有影響、「具相關性」,但佔比難以量測。


每段記憶深深淺淺、曲曲折折的形成我們;是記憶造就了你和我的不同。傷害會使記憶潛藏,卻不會使記憶消失。它讓我們多了成分不明的陰暗面,因為你根本不知道是哪一段記憶、如何對你產生影響,讓你做了某個決定、採取了某個選擇、傷害了某個人--也可能是自己。


當一大群人都曾經歷這樣的過程:受傷害,受傷害的記憶被迫潛藏,被迫不能重複、不能聲張、以至於不能確認你受傷害的記憶……就叫作台灣。這是一本血跡斑斑的書,無論從哪一面來看。無論從哪一面來看都不能阻卻其浮現、成形的「政治意味」。痛苦、消極、厭世到要以鉅細靡遺地確認記憶,來消滅記憶。


4.
該來的還是來了,我早就猜,也許這本書還是要處理那個主題。記憶的,傷害的核心--亂倫。即使〈第十三章〉通篇只是冷靜的控訴,讀起來都還是有道不停止的、隱約的不協調音,像來自遙遠處的尖叫。父親的亂倫,母親的精神凌虐,情人的連年謊言……造就起來,就是一個龐大而繁複的傷害景觀。張亦絢透過賀殷殷的自剖,細膩的帶我們指認傷害的形狀。她不用叫著「好痛!好痛!」我們就都能感同身受,甚至不忍卒睹。


我知道她一定會提到《挪威的森林》,於是也提了。那至今仍是我認為寫每個人附帶著不能被他人理解的傷害最好的作品,「內心的內心」那道「發光的房間」永遠隔著大樓塵霧、難以堪破的「直子之心」。孫梓評讀得很對,這部台灣女孩的生命史,如此殘忍的隱喻了台灣國族的發展史。一個強暴的父親,愚昧而難以覺醒的母親,謊言疊加謊言出來的記憶的虛空,造就台灣傷痕累累的身世。


作者也承認把敘事者拉得這麼近,是為了給讀者足夠直面的痛擊。但就會讓我這種讀者變得好像入戲的阿桑,慌得滿街上追打反派的演員--拜託誰來愛一下張亦絢吧嗚嗚(我好不專業,舒雯學姊都說:「這根本就作者本人啊!但不不,像我這種專業的文學研究者必須說:「敘事者這麼認為……」」);拜託誰來關注一下這個失憶的、丟掉身世的、顛倒錯亂的台灣吧。(有種再寫下去會變拜票文的預感。)


2016年1月6日 星期三

〈我的上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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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上線[1]


 [1]上線就是我在事業裡的老師。


我認識我的上線,已四年有餘了。素昧平生,一不小心也可能成為過客。只能說人生海海,有些波浪會撞到另外一些。那是剛過20,開始跟同學急切討論:aging了!要anti-aging的年代;是很愛問人「欸以後要做什麼?」但對所有回應都不滿意的年代。


猶記得那天也是碩風野大的季節,蹺課逛誠品巧遇一圓頭男子,從他的百寶袋裡掏出(不是大老鷹)--調控基因表達來抗老的技術,還有努力可以累積的永續性收入。一直以來,不想老是我的倔強,躺著賺是我的主張。回去那天我在網路上又臭罵了一次直銷,最後一段卻莫名真誠的寫:今天遇見了哆啦A夢。


我一開始有點怕他,但主要還是敬畏,覺得他(的程度)離我以光年計。後來尊重他。再來是感恩他。我知道他完全可以,但他(幾乎)不曾傷害我--除非我自己玻璃心--連兇我都很少。因為他也很明白我就是頭牛,牽引可以,但驅趕不行;勸導可以,但強迫不行;嚴肅可以,但兇惡不行。我們也為無聊的堅持吵過架,但隔天就好了。因為他是領導人,而我努力想成為。所以都不能也不想擺爛彼此的關係。


就像他說的(不是對我):我會一根一根拆開你身上的刺,讓你知道我不會傷害你,在我這裡你是安全的。這個過程極度艱苦漫長,天知道我要處理的課題TMD多,拗斷了自己的刺還有別人的。常想罵他:都是你害的。


然而要不是發現自己的起點原來那麼低,怎麼會甘願整組砍掉重練。


我的上線不是什麼神,但在我眼裡他真的不是凡人。我從小崇拜的人不多,他算是擁有一席之地。我記得我在點頭說,好我做之前,他說:「我接下來要說一句很man的話了--你就算不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上個月初我們坐在空房間裡,我哭到眼線花了。他說,財務自由是一定可以的。但我擁有更多。比方說和你坐在這裡說話,那就是我珍惜的東西。


他是我看過最man的哆啦A夢。


(722字)


《旅行與讀書》




雖然還是看得出來老派文人的手筆,比方大驚小怪(很多不怎樣的詞都要「」起來)、過度慎重其事的敘述(詳盡的交代、推論,連接詞很多,少了年輕作家自由聯想的速度和靈動;離題了也會「講到哪去了,言歸正傳」這種)但還是能看出來這個橫跨知識和商業界的才子持續博覽群書、與時俱進的努力。也許對他來說也不算什麼刻意為之,就是像這本書裡所形容的,一種生活型態而已,豈不快哉。


老實說,並不是很令人驚豔的作品。可能當初設定的讀者就是專欄讀者吧。視覺化描述引人入勝,劇情的懸宕詭譎啟人疑竇。但視覺化固然是好文章的要素,不過就是太四平八穩,讀者文摘;懸疑的佈局常虎頭蛇尾,換來反高潮。身歷其境有餘,卻沒有把讀者帶去更遠的地方。我還是比較喜歡書末收錄、據他所說被刪除掉泰半的旅行論述。經驗分享當然可以,但在包羅萬象、彼此掩映的現象之後,還是需要一些知識、概念,甚至理想作為貫通,經歷了反思才能把繁複的經驗整理出意義/異議(這種時候斜線還是好用的!),拉拔出書寫的高度。否則太貼近經驗本身,不免只能成為獵奇的附庸。


自然也沒有不可--比方阿拉斯加冰海獨木舟、吟誦古詩的波斯地毯商人、印度飯店廚房探秘、爆炸案後的峇里島、還有最後壽司名匠小野二郎帶來的飲食哲學性衝擊--都極好的。能夠去蕪存菁的裁剪經驗而後選擇恰當的形式再現,也是需要經年累月的火候。但對我而言總是略嫌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