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26日 星期二

駱以軍綜論:從未走出那闇夜酒館


〈降生十二星座〉的傑出,應該還是要從張大春開始看起。那是駱以軍告別張大春後的代表作。

張大春象徵的「一切都了無意義」,在對抗舊有威權和它不斷生產出的虛假記憶與政治論述時,看似是同路人。但等到本土派建構記憶和論述時,也遭到張大春同樣的嘲謔。

張大春的技藝其實就是扁平化、相對化每一種記憶和訴求:一切都是該被打倒的,管你大中華還是小台灣,外省人或本土派。我只要在旁解構,酸酸,就可以看起來很聰明,很超然,取得一個金剛不壞的無敵位置。

〈降生十二星座〉裡最感人至深、也富有意義的,就是駱以軍同師父張大春一刀兩斷的切痕:直子之心。

直子:
這一切只是玩笑罷了。
木漉

直子:
我不是一個開玩笑的人。
我愛你。
渡邊

從木漉到渡邊,正好就是駱以軍完成的「抒情的轉折」(黃錦樹語)。木漉是張大春,「一切只是開玩笑」,可以毫無徵兆的在車裡引廢氣自殺,可以毫無理由的讓人物去死、出糗、像糞一樣被嘲笑。

但讓讀者雞皮疙瘩,讓「圍著電動的人都沈默無聲」的,不是木漉的玩笑,而是渡邊的深情。

這等於是駱以軍身為後輩,在否定前輩張大春的態度:自大的不信。

我,我們,依然相信價值、相信情感、相信愛。這沒有什麼好羞恥,也不會顯得你很平凡或笨。啊可能會啦,但那正是身而為人的迷人之處不是嗎。

直子之心、發光的房間,都應該在這樣的脈絡下解讀。

發生在上世紀90年代乃至21世紀初,外省人後裔小說家駱以軍,其實很有可能替我們開展另一種「和解的可能」。既然他已經告別了師父,另一種外省人,所代表的蔑視、嬉鬧、玩忽。

然而愈是如此這般,愈是丈二金剛:那後來的駱以軍怎麼了?困在(後)西夏旅館的語焉不詳、無能有效處理當下台灣紛至沓來的各式習題。這當中的「駱以軍轉折」是否有跡可循?

和無所不知的炫霖討論後,想法如下:

所謂「拼貼」帶來的效果就是,每一樁可以認真解剖、分析的事件都無足輕重,價值排序全部被取消,充其量只是百衲被之一衲。借用《三體》的話,就是全部被「降維打擊」,壓扁成一個次元。

回到「和解的可能?」《月球姓氏》(2000)中「一個外省男人與本省女人的相遇」,回溯了父系母系妻系的家族史,人肉層層疊疊、互碰下體的生殖樹。小說家已經展開了他的「溯源」工程,他的母親、妻子(娘家)都是本省人,他很清楚知道自己的存在--己身所從出(他的父母)、從己身所出(他的妻兒)--都是道道地地的「中華民國-台灣」當代史。

雖然他在90年代初期,便已告別了張大春,但或許駱以軍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走到2010年代末尾,他又跟拜別的老師父再次相遇。

其一就是「拼貼」這樣的形式技巧帶來的內容效果:將一切扁平化、相對化。小燈泡的社會案件、燈泡媽竟支持廢死,諸如此類多向度、知識爆炸的議題,卻被他當成「純文學」(借朱宥勳的指摘)的素材,可以存而不論(或大發議論),作為其美學的磚石。

其二是炫霖說:駱以軍追求的是文化中國的想像、符碼,而不是當下的現實中國。是的,因為《遠方》裡他早就知道父親所孺慕並象徵的故鄉,早已和中華人民共和國那卡夫卡式的地獄脫勾,漸行漸遠。然而同時,這個中國性因為本土論述之崛起,也在台灣漸漸絕跡。所以我們會看到明朝的炫麗,壽山石、仇英……族繁不及備載的知識考據,想在文學裡留存歷史的心。

寫到這,我懷疑(又是另一個猜想,「駱以軍猜想」?)駱以軍轉折之處莫非就是《遠方》裡這一趟救父、而後亡父之途?象徵著文化中國的父親不再了,他必須負起此任,扛起父死子繼的記憶倫理?儘管他未必自覺。無獨有偶,張大春《聆聽父親》同在2003年出版,是時駱以軍的父親已經病故兩年,這加速或轉折了駱以軍的「中國性」走向。

2005年《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已經是台海戰爭之末、台灣赤化已成定局,以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虛構再寫了一次「子對父」的承繼;2008年《西夏旅館》更是公認的「外省後裔之書」(足印消失於沙漠,如黨項族灰飛煙滅的歷史)。

之後的作品實在無甚可觀(《女兒》、《匡超人》),都是無法抑制的臃腫敘事,語言自我繁殖。我想這也可視為一種寫作病徵,並意外又和張大春出現疊合,如朱宥勳對《明朝》的批評之一:「文字取代了本應指涉的本體。」駱以軍在書寫中貪戀的是什麼?很有可能正是方塊字本身,如黃錦樹意識到的,戀字=戀(古中國之)屍。再一次,張大春《大唐李白》也出現了如此徵兆。

扁平化一切,又同步走回文化中國的戀字癖中。駱以軍和張大春一對師徒終於殊途同歸,也可以說,駱始終沒有走出張大春的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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