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吳明益的讀者,向來喜歡他的長篇小說(《睡眠的航線》《複眼人》《單車失竊記》),算是臺灣長篇純文學小說第一把交椅也不為過吧。但不知什麼障礙,愈是喜歡好像愈不知該怎麼談論。
黃偉誌提供了一個良好的切點:記憶檔案的檔案庫與記憶裝置。這毋寧是以台灣為主體的學問興起後,台灣歷史、台灣文學等學科日益蓬勃,建制並整理後的成果,文學等藝術創作才能在這些資源上踵乎其後。朱宥勳說黃崇凱的《文藝春秋》(2017)、洪明道的《等路》(2018)都是在台灣文學的史料及其論述上才可能發展出的作品;其實《單車失竊記》(2015)甚至《睡眠的航線》(2007)也是奠基於台灣的日本殖民史、器物生活史的重新出土。
仰賴「裝置」才能開啟的記憶,意味著我們漸漸從歷史記憶--二十世紀上半葉的戰爭與動盪--的見證人,成為歷史記憶檔案的爬梳者。然而正因如此,記憶檔案所構成的小說中的敘事者,其位置的安排就耐人尋味。例如《單車失竊記》中的「我」似乎介於公親和事主之間,他縱使以追尋父親失竊的單車而展開旅途,並作為小說的敘事動力,但事情似乎又不與他有直接的關聯,他只負責站在事件場景旁轉述。
是的轉述。「轉述」也許可說是「散文」敘事的基礎,對比於「小說」的「演繹」。這或許也能解釋為何我讀吳明益的小說,尤其這本《單車失竊記》,總有在讀散文的感覺--細膩而詩意沒錯,但也有點叨絮,有點平淡。但幸好吳明益還把它裝在「小說」這個殼裡,讓它需要兼顧故事的節奏和結構,也作為拮抗,減少了吳明益真正的散文裡那種百科全書式的博學,或者抱歉我想說的其實是,炫學感。
我稱為「散文式小說」的另一位專家,是駱以軍。但他和吳明益顯然在兩個極端,駱以軍的魅力並不在臃腫的故事上(抱歉又下了一個斷言),而是語言型態,他特殊的語言型態富有個人特徵,我認為也是他最具文學魅力之所在,也因此他的散文--更取決於個人語言魅力的文體--比小說好看多了。
吳明益對小說美學的要求顯然是綱舉目張,正可拮抗散文的堆砌;駱以軍的小說美學則是止於不可不止,差的時候就是近期洪流氾濫的災難,不如(被迫)有篇幅限制的散文,更能有節有度,精巧地發揮其語言與「私小說」的魅力。
最後想提《單車失竊記》中的戰爭,雨林與死亡行軍。《睡眠的航線》講台籍少年工,是謂「銃後」,但(似乎)也有砲彈降臨的場景。吳明益應該是第一個用小說讓我理解二戰何其重要的作者,那場戰爭不只改變、終結了無數人的生命,更形成課本上輕描淡寫的「戰後新秩序」……戰爭的陰影拉得好長,直到今天。
2018年重讀《單車失竊記》時我在東引,東引島北方有一塊石碑「國之北疆」,這個「國」指的究竟是什麼呢?不是台籍日本兵奉公的大東亞帝國,也不是臺澎獨立者想像的臺澎共和國,當然也不是中華民國憲法中的固有疆域。它如此偶然,是一個折衷得啟人疑竇的「中華民國自由地區」,在今天它叫台澎金馬,對我而言它叫台灣群島。
對政治學者林孝庭而言,這無疑是一個「意外的國度」。對困在緬北之森的人與象,對無端被捲入歷史的每一個書中角色而言,戰爭、國家、「戰後新秩序」……又何嘗不是?無怪乎作者要安排那輛森林裡的鐵馬,被大樹深深吸納,抬高到半空中。一如黃偉誌的發現:(象腳椅象徵的自然)是一種「反記憶裝置」,用以反駁或質疑前面的記憶裝置。
然則記憶之所以能夠被「反」、被討論,也因為有記憶留下來。自然吞入文明物,族群相交於戰爭,帶來和解的可能。然而和解也有賴記憶裝置開啟的記憶,與吳明益這樣的手藝人將記憶有機地、有方向性地予以編織。這大概是駱以軍永遠做不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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課後的整理如下。雖然內容幾乎一模一樣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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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車失竊記》按照政大黃偉誌同學的觀點,以「記憶裝置」為觸媒,開啟記憶敘事。
我們始終有以記憶建構主體的需求,但我們又離二十世紀中葉的戰爭、迫害的「現場」愈來愈遠。在學科、檔案等資源陸續建制之後,尋求「記憶裝置」以展開書寫成為必然——因為我們不能在場見證、傾吐記憶,勢必只能踵乎其後,成為記憶檔案的閱讀者。
這條件之下,敘事者的位置選擇就至關重要。《單車失竊記》的敘事者位置很微妙,意思是也很尷尬,彷彿「在公親和事主之間」,事件、器物和他有關,但又不是那麼有關。所以整部小說的「散文感」揮之不去,常常敘事者只是旁觀者,負責「轉述」事件。即使在魚人的地下室、戰爭的雨林這麼栩栩如生、身歷其境,讀者和場景之間都還隔了一個不在場的「我」。
這個位置的優劣我還在煩惱,他雖然旁觀,但也是這個旁觀的位置讓他得以藉著物件=記憶裝置「追尋」「拼湊」。拼湊證言,追尋記憶。或者直接用書裡的話:「求全」。重點甚至不在「全」之結果,而正是「求」之過程。
也因而有大量知識細節的填充。小說關鍵的記憶裝置「鐵馬」,有佔了一整本書的「鐵馬誌」為之、「求全」之。
但我和同學看法相同,我總覺得敘事者的考據反而讓我對鐵馬更為隔閡。我還不確定是因為作者將鐵馬「歷史化」(是種古老的物件,和當下斷代)「奇觀化」(使用在戰爭等場景,離日常遙遠),或者純粹瑣碎的考據造成疏離--總之,我覺得《單車失竊記》裡的單車,和我平常通勤於校園的單車毫無瓜葛。
「散文感」來自敘事者的旁觀位置,以及考據狂的知識堆砌。但它仍然是很好看的小說,只是我看過更好的吳明益,《複眼人》甚至《睡眠的航線》都好喜歡。何況小說的體例已經有效拮抗了吳明益的喋喋不休--他的散文更煩,我在課堂上說那根本已是mansplaining的程度。
相較之下,駱以軍顯然在另一個極端。比起小說的工於結構,散文的迷人更來自作者個人魅力,無論思考或語言風格。所以從幾年前我就一直大言不慚:駱以軍明明是散文家。他小說著重的止於不可不止,差的時候就只剩臃腫:青紅不分,泥沙俱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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