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30日 星期三

自傳書寫及社會參與,從小島說話到車輛霸權


11/19我應東海大學中文系蕭老師的邀請,到他們班上講一堂課。

2024年可謂忙忙忙,2月發了我由碩論改寫成的書《小島說話》,從馬祖文學看它被軍事化以來的歷史。其實是途經時代,去包圍我已來不及捕獲的外婆的故事。

這本書入圍了今年的金典獎,可惜沒得獎嗚嗚,也不知道下次入圍是猴年馬月,所以我還是邀爸媽來見見世面,看看我的文壇好友們和他們兒子有多知名(也並沒有)

春天開始的《車輛霸權》企劃則在11月開花結果。由啟示出版社翻譯日文書,分析並檢討當代私家車輛的社會成本,從汙染、事故、空間佔據⋯⋯不一而足。

身為選書人和譯稿審訂者之一,我寫了一篇導讀在書裡,帶領讀者回顧日本戰後車本批判的源流。

日本經驗珍貴的不是好棒棒,而是它曾經是跟台灣如今差不多等級的交通地獄。日本經驗證明車禍是系統性的失靈,從頭到尾就是人禍,而非不可抗的天災。

既然是人禍就有面對、處理、改善的可能。

馬祖身世的島嶼議題,以及身為步行者生活在台灣的受困與痛苦,成為我點的兩支技能樹。剛好都在2024年有一點成果。

我將用這兩本書聊聊「自傳書寫及社會參與」,一段從己及人的歷程。蕭老師說免報名,只要教室還有座位都歡迎!

2024年10月20日 星期日

《不受統治的藝術》:野蠻,是一種選擇

 



1.

「野蠻」是一種選擇,為了逃避國家的橫徵暴斂;而不是一種孑遺,殘留在線性發展史的上游,被拿來和文明自詡的「文明性」遙遙相對。

野蠻是由「文明」定義的,這個大一國文的殖民地文學就教了,可是被定義的史前史是什麼?Scott用好幾本書講得一清二楚:蠻人抗拒、乃至主動放棄了文字和數字,所謂「文明」的象徵,因為那是帝國掠奪的工具。

帝國的邊防,比如萬里長城,既是拿來抵禦蠻族,也是為了防止境內人礦逃脫的。

國家就是要邊防內的臣民聽話勞動,所以四野打家劫舍,綁架奴隸;要臣民上繳稅收,鞏固政權,所以要用可視、可數算(才好徵稅)的農作物把臣民栓死在土地上。

再讀一次憫農詩,突然有了不同的見解。

也是Scott讓我把兩種邊緣族群在概念裡統合,我寫完的書出現了一個更高的理論落點。

忘了是在去東京、還是回京都的新幹線上讀完《反穀》。那些四野流民,「人滿為患的邊緣者」(是的,被邊防框起來的帝國臣民在歷史上只佔極微小的比例,但在後世卻因調動文字而膨脹到代言者地位)在概念上竟是一致的,同樣「離心」於國家:山地、高原、叢林、沼澤、海洋、離島⋯⋯

《小島說話》的讀者一定記得我花很大篇幅去討論海賊和蜑民。

雖然我還沒有掌握證據,但不妨礙作家和我們將之與馬祖勾連:那前現代的世界裡,「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的浪漫既是迫於生計,也有強烈叛逆的能動性。

至此,馬祖人和原住民綰合為一。在「意外的國度」裡,政權如跑馬燈白駒過隙,但他們,不,我們,在天涯海角、山巔水湄(literally)意義性地重合,成為「自甘墮落」的孿生兄弟。

2.

(以下出自讀畢全書前夕的錄音稿)

我反正就是詹姆斯斯科特迷嘛,他前陣子過世了,他是一名人類學家,怎麼感覺這四個字我應該要大吐特吐一番,但讀了他你才能深切感受學者之間也是有天壤之別的,用功的大師和不用功的地痞無賴,我只能送四個字:涇渭分明。

斯科特的著作幾乎都是在挑戰對人類線性發展的預設,比如說從採集狩獵、游耕,一路進化到定居農耕,才長出我們現在所知的文明,這一套發展論。但在《不受統治的藝術》裡他把重點放在東南亞中央高地,一個被稱為贊米亞(Zomia)的地帶,大致是今天雲貴高原和緬甸泰國寮國交界那一大片區域。

他發現以及他認為,游耕和傳統部落這樣的非定居型態、鬆散的社會組織,並不是比農業文明落後以及被取代的對象。相反的,他們在時間上跟定居農業和農業國家是並置的。

跟他們居住的高地比,東南亞低地,也就是各國家發展出來的地方--在定居農業處發展出「國家」這樣的政治組織--國家就是一個要人好好種田讓他們徵收作物,或者拉人去幫他們打仗和勞動的組織。

而不想受到這些國家徵稅以及傜役以及等級森嚴的階級體制的人,就會選擇逃離國家,跑到高地上去狩獵、採集、游耕。

所以,所謂的「野蠻」,是一種主動選擇的生活方式,而不是因為能力不行所以被迫野蠻。

這個「野蠻」,想必聰明的各位也察覺出來了,常常是發展出文明、發展出文字的國家,對非國家高地群眾創造的汙名。因為他們不定居、不農耕、不識字、沒有等級森嚴的政治社會結構、沒有領袖、無法創造自己統治者的神聖歷史起源,所以野蠻。

-

但,斯科特認為,高地社群扁平的社會組織、鬆散的社會結構,都是這群討厭國家、逃離國家的人,刻意發展出來的,他們就是要刻意形成和國家不同的人群組織型態。沒有明確的領袖,國家就算克服地理的天險入侵,他也不知道如何擒賊先擒王,因為根本就沒有王。

比如有學者認為蒙古人欠缺定型且缺少「中樞神經」的社會結構,就是為了阻止中國的殖民。認同的高度不穩定性、地方群體的自主性、快速改變謀生策略的能力,也都是北美殖民地印地安人的特性。

所以野蠻啦、蠻夷這些汙名,都是低地文明,也就是國家在操作的;你不給我統治,你不讓我割韭菜、不讓我徵稅,我就罵你們生番、蠻人。

甚至,就連文字的使用與否都是高地人選擇的。斯科特說在很多部族都有關於「丟失文字」的口述。也就是說並不是他們學不會或者沒機會接觸文字,而是,他們曾經有過,但是主動放棄了文字。

因為文字本身就是國家的產物,象徵著權力。為什麼會需要文字?當然是因為國家需要立規範、需要記錄事務,比如徵稅了多少,還有就是要把自己這個政權的起源跟神話化,以及把自己的存在正典化。

因為口述是不斷變動的,是現場性以及社群性的,但文字不是,文字一刻上去,它就彷彿永久,就把族群誕生的諸多說法都消滅,讓歷史定於一尊。作者說,過去就算再熱烈的口述,我們現在早就聽不到了;但一個默默待在土裡上千年的石碑,一出土它就會受到關注,想破譯上面的文字記載。

這不就是我們之前讀到姜峯楠寫的嗎?鸚鵡那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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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詹姆斯斯柯特給我最大的啟示就是,我覺得像炫霖作原住民研究的人應該也是,就是那個「野蠻的驕傲」是有來歷的。不是只有很好聽的slogan,就說你們文明、那我們就自居野蠻,不是這樣。

而是這一切都是選擇來的,我們就是熱愛自由、熱愛平等的人的後裔,跟待在國家邊界裡乖乖納稅的人比,我們的祖先想要逃離國家中心,不想要被農耕綁在固定的土地上,不想要俯首稱臣,去對任何一個權威表達敬意。

書裡甚至說很多高地社群是會主動消滅任何有野心想稱王的人。那個平等主義的傳承是很深刻的。

用這個角度再回去看馬祖人為什麼這麼崇拜海盜甚至是蜑民?我在我的書裡是用「軍事島嶼的禁錮」和「過去海洋的自由」來解釋,但現在又可以多加一層,就是我們根本就不屑那些裝模作樣的帝國律法,這就是我祖輩選擇的生活方式。突然之間,為我外婆的不識字感到很驕傲。這是:真‧野蠻的驕傲。

斯科特還說:高地居民漫長的歷史中,大部分時間,族群和部落認同不只是用來追求自治,更用於「保持無國家狀態」,但這種「反國家的民族主義」(anti-state nationalism)的矛盾基本上遭到忽略。

可不可怕,厲不厲害。

因為我也同時在用日文讀《沖繩與國家》,裡頭的沖繩人就說他有強烈的愛鄉心,但對日本這個國家卻沒有愛國心。我就想到逸馨不是也說她有強烈的馬祖認同,但對台灣國沒什麼感覺。當代這種愛鄉而不愛國,不知道能不能和斯科特所謂的anti-state nationalism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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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也是讀了斯科特,他說這群部落民通常都會跑到哪裡呢?就是各種地理上很難抵達的地方,什麼高山啦、島嶼啦、沼澤地吧啦吧啦。

你看,原住民和馬祖人就天南地北的重合了,而且我們都超叛逆。

這樣有沒有讓人覺得很被empower?我有。而且這個談法也可以很政治社會學:在國家想像裡被排除到邊緣的人們。anti state的人們。也因而可以跨越民族國家的畛域,去把anti state的邊緣銜接在一起。

這也是我和炫霖最近在寫的企劃草案。等到有更具體的成果了,我們再來向大家報告。

2024年10月16日 星期三

林晴灣為劉亦的厲害化寫的網誌



從認識18歲的劉亦時,他就已經是一個非常有才華的人。

但他花了許多心思與時間在羨慕那些懂得遊戲規則而比較容易被看見的人們,劉亦對康熙倒背如流,比ChatGPT還厲害,也很會模仿徐老師teacher Hsu。

很開心過了這麼多年,劉亦依然是個保有自己才華、不做自己不喜歡的事、而且更加精進完全成了另一個層級的人。更重要的是,他一邊快樂的產出,一邊也變成了也懂得那些遊戲規則的人而大放異彩的被看見了!

雖然可以想像「怎麼辦啦」「蛤啊」「好啦」「吼又」一定還是充斥在他的語言裡,但請不要忘記有一群人(我🙋🏻‍♀️)自始至終都相信你就是個那麼厲害的人,就好好沈浸在你的厲害與美色裡吧!希望有天劉亦可以成為一個真正相信自己的人!

2024年10月15日 星期二

〈島語:馬祖書寫與臺灣文學史〉獲臺灣文學傑出博碩士論文感言



再跟大家分享一個好消息:我的碩士論文,也就是《小島說話》的前身——

〈島語:馬祖書寫與臺灣文學史〉獲得臺灣文學館的臺灣文學傑出博碩士論文獎。

超級感謝指導教授張俐璇老師,唯有老師的溫柔、智慧和努力,才馴服得了刁蠻如我,眼高於頂的研究生。

我在論文謝詞已寫過:老師是台灣文學蔡依林,憑著地才的努力,在研究的鞍馬上華麗大旋轉。

看到臺大教授都如此,我怎麼敢躺平?話雖如此,也是躺了很久。暑假後向老師懺悔,老師非但沒有譴責,反而說:有休息才有體力,很棒。哈哈哈。

寫論文時正逢疫情,本來就不愛出門的我感到全世界陪我一起閉關修練,一點也感覺不到外界的物換星移。

我在一本又一本著作裡陪作家滄海桑田,爬過公孫嬿、舒暢、何致和,穿過張拓蕪、桑品載、龍應台,最後看見小島在望,馬祖長輩的鄉音歡迎我回家。

論文末期,外婆心臟驟停。我知道凶多吉少。把論文按照心裡的標準寫好,是我能為她帶給我的一切做的最後的事情。

好了好了,不要流於感傷,劉金女士在天上有知被我一直cue也會含羞帶怯的。畢竟我這兩天讓她這麼紅紅火火恍恍惚惚,根本已經跨出馬祖,成為台灣文化界的Diva!

想起她以前被我們放到網路上,很得意:我去吃喜酒大家都說在電腦看到我!

最後感謝評審、感謝臺文館。

我爸叫我請客,我才要跟他收「窮書生嚇你一跳出頭天」罰金咧,講一次窮書生酌收十萬,溯及既往,謝謝。

2024年10月14日 星期一

《小島說話》入圍金典獎感言




我的處男作《小島說話》入圍金典獎了!謝謝評審,謝謝論文指導老師,謝謝離島出版,謝謝編輯,謝謝賜序的兩位巨星,謝謝推薦的人兒們。

是不是太厚積薄發,是不是太實至名歸了?

2017年馬祖文學獎我忝膺散文組首獎,那時我正在島上教書,但發生了一些事,堪稱返鄉青年的通過儀式,徹底砸碎我望鄉的粉紅濾鏡,對整串島不爽非常。地方媒體來電訪問得獎心情,我也俏皮、賭氣又得意的說:實至名歸吧。

自覺弱弱的報了一箭之仇:我才不是鬧事的白目。

對一個地方有感情,那必然是五味雜陳的。《小島說話》裡正是如此,大部分讀者或許會注意到我正反並陳,口若懸河;但敏感的讀者注意到我的欲言又止。

我把外婆和媽媽口中那座遙遠的,有狐仙女鬼和刻骨貧窮的島,重新「活」回我的身體裡。跟著島上的長輩、青年們按圖索驥,把它的身世寫回來。

如此豐富,如此具體,有如此切身的喜怒哀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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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爸媽母語分別是台語和閩東語,但他們都是「轉頭族」,只和長輩平輩說母語,對我只說華語。

因此雖然常和外婆劉金女士嬉笑怒罵,卻沒有能力垂釣她被塵封在昔日之島的記憶;那些半夜突然興之所至的「婦女隊」故事。

我們之間,橫亙著一條被國家割斷的舌頭的距離。

現在她也敵不過生命定律,懷著她的故事被死亡捕獲,潛入了「歷史的無意識」。

所以《小島說話》的追尋與眷戀,一開始就抱著遺憾:因為我已無從探究外婆個人的小歷史,只能繞道島嶼的大歷史,嘗試將她包圍。

一切還是頓悟得太晚。書出版時,她已經躺進了台灣淺山的墓穴,和闊別三十餘年的外公並枕長眠。

據說附近偶爾還能聽見隱隱的相罵聲,可惜經過的人表示聽不懂那是什麼語言(騙你的)

如果她還在的話,如果她還腿腳硬朗的話,當會舉起書中印有她當年開放觀光伊始,立刻飛回西島老家門前的照片。

假裝毫不經意,身子搖搖晃晃,扯起嗓門大聲公播,用馬祖國語好高(hō ko,炫耀):

「我外孫寫書,是作、家!跟我講:唉唷~阿媽你有在上面,看起來雅年輕!」笑咪咪,給她的死對頭台灣阿媽們聽。

這快意恩仇的基因其來有自啊。我就喜歡她這麼簡單粗魯。烏黜黜,胖嘟嘟。

還攛掇著她加碼:「你忘了說得獎,雅侈錢(很多錢)那邊。」入圍或得獎就先模糊處理,讓她報屬於她的一箭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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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在我出生前就過世,我與他緣慳一面。

聽表哥表姐、阿姨舅舅們都說,外公是極其嚴肅、不苟言笑的人。

有些人說我在批評某大學者的作品時「太兇」。學者說馬祖是漁島,所以是賭島(大意如此)。

他們不知道的是:我外公就是漁民。因為漁業凋敝,1970年代跟著嫁給軍官的大阿姨(他大女兒),全家遷移來台,過他即將倒數計時的殘生。

但我從來沒有聽過家人描述他賭博的情狀。賭在外婆口裡只出現在負面情境:酒鬼、賭鬼!

我問阿姨(他二女兒)外公是否賭博,阿姨回以「NO!怎麼這麼問?」我解釋緣由,她比我激動:「告他!無稽之談」

我問島上的長輩,長輩說他訪問數十位耆老,只有一兩人曾流連賭桌。「不要把特例當通論」。

漁民出海的所有努力,都是在控制風險、減少未知,和「賭」截然兩判。穿鑿附會,是在羞辱漁民。

我彷彿看到,外公勤勤懇懇一生,故後多年,卻要被不知哪裡來的德高望重之輩覆蓋一層洗刷不掉的汙名。甚至被抬到國際學界的高度,幾乎成為一種「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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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可能馬祖是言論的真空地帶,吸引大票有志之士來強作解人。

但早已並非如此。馬祖人不會再純粹因「有人寫」而高興。

馬祖不是工具,不應為抽象的論斷、學術的業績、乃至扭曲的污名服務。反過來,應該是你的經驗、資料、概念、理論,要為更深入了解馬祖而服務。不該買櫝還珠,更不該本末倒置。

馬祖的豐厚超乎想像,它只在更紮實的研究、更複雜化的呈現裡開啟。

《小島說話》只是拋磚引玉。在外公外婆這樣真正用生命活過歷史的人而言,我永遠只能跟在他們身後當一隻小小外孫,牙牙學語。

2024年10月13日 星期日

《離島》:「於偏僻之地重建生活」




1.

我很害怕又是城裡知識分子對島的浪漫化,即使作者在序文裡挑明了:「在城市裡,我遇見很多飄在空中的人,而在離島上,我遇見很多扎根於土地的人。」和我的感想一致;

又第一章開篇:「他在社群媒體上發布的內容很吸引我--並不是一味地謳歌『島生活』,恰恰相反,更多時候是一種諷刺和批判的論調。」也和我若合符節。我永誌不忘馬祖高中的馬桶事件,也至死不渝島上的捕風捉影和權大勢大。

島我兩忘,若即若離,是和島最安全的相處方式,至今奉行不輟。

我也很擔心這種報導類作品,抽象層次不高,話趕話充滿語言,所以篇幅通常要拉得很臃腫,獨沽這味,書櫃會擺不下。如果沒有經過作者適當的剪裁、去其糟粕,現象就只是現象而已。

所以我很保守,不敢輕易點讚。但,許是島嶼共相的強烈,又或者平常確實接觸太多「抽象層次太高」的鬼東西。柴靜說,真實自有其萬鈞之力。簡單的邏輯鍊條,小孩也能從土中將事實拔地而起。

島的閉塞,島的蕭索,島的難以為繼。

才或多或少,後知後覺的追認長輩說的話有其道理:馬祖是太幸運的島,沒有戰火,富得流油。在李問某支影片下,也看見簡體留言如是說:馬祖身處中華民國體制內,是它歷史的幸運。

作者庫索的第一座島,五島群島的福江島,離長崎船程1小時25分。高齡化嚴重,財政捉襟見肘,沒有私家車的長者淪為我常常在書中看到的「交通難民」,雖然有公車「通院車」往返島上,載老人去回診、拿藥,但班次極稀疏。

本來以為可以拿來映照汽機車在島上氾濫成災的馬祖、金門、小琉球,但看來日本離島也沒有太好的辦法。

和貧窮。務農者的養老金沒辦法和企業員工相比,即使退休,都還需要兼差其他工作才能維持生活。

島上消費其實不低,簡樸、斷捨離、自給自足的生活,只存在玫瑰色的仙山妄想,為了應付這些支出,《離島經濟新聞》最推崇的職業是:公務員。馬祖人看了會心一笑。

作者寫信表示想隨農戶民泊,住進他們家裡,那份或農或漁的重勞動是真的,但鄰人之間的物物交換、島嶼人情也是真的。

複雜性要深入第一線,有豐厚的第一手資料才能呈現。這本書就是很好的例子。不隨便「範疇化、概念化」,火急火燎把事物向上抽象化,學舌大理論家高深莫測的說詞,硬要套到地方小島,結果摀成一個四不像。

這座島賭不賭呢?日本各地的「農村」(對,不是、不只是漁村)缺乏娛樂活動,所以柏青哥這種賭博遊戲特別受歡迎。「而它帶來的後果,並不輕於任何一項賭博,傾家蕩產活不下去的例子比比皆是。」

庫索至少給了一個背景,叫缺乏娛樂活動。她可沒有順著某某學的藤,摸出賭博肯定論的瓜,去把島上的人扔在嗜賭為美的汙名裡。

我想這就是沿著第一手的觀察、具體的資料傍地而走。表達出對人、對地方本身的尊重。

不會歸因就不要歸因,不會抽象處理就不要抽象處理,好好的把人在島上如何活給交代清楚,就功德無量了。


2.

日本的離島海士町自從發明出「島留學」制度,人滿為患,日本各地的高中生紛紛前來就讀。

有的人是為了逃避親子關係,他們就算來到島上也會一直窩在宿舍打電動;但有的人就真的是為了來體驗和大城市「四肢被保鮮膜包覆,絕緣於環境的生活」(劉亦語)截然不同的島嶼生活。

因為這個制度的成功,海士町再接再厲,推出成人版的「島留學」計畫,吸引很多大學生、大學新卒、社會人來到島上,參與島的生活。

日本是這樣的社會:按部就班參與它,它就會讓你過上餓不死的生活。但代價就是驚人的同質化、去個性化。

我旁觀過京大碩士生的地獄求職,那幾個月她非常焦慮,刷入職測驗考古題、作性向測驗、考多益,同時繼續準備論文。只要履歷上出現空白,例如沒有跟著同學在學期間開始跑就職,就會被面試官抓出來詢問。

所以日本人要怪就會怪到底。離經叛道的代價不小,動能要很大。

有的島留學生說島嶼生活很悠閒。作者就暗自吐槽這是初來乍到者的濾鏡觀,真實的島嶼生活是每天忙得團團轉,很多事情待學待實踐待勞動,她才剛領會完。

島給我的震撼是很大的。在去島之前,我的生命只有一個價值體系,就是國民教育和高等教育的評價體系。話就是要講得抽象,要概念化、模糊化,要讓城市裡的同儕們驚嘆你好會搬弄理論術語。

但島的見聞讓我發現還有另一套,從紮實的過生活的態度、土生土長出來,實踐、誠懇的評價體系。向自然為師,向耆老為師。

論文上的術語是幫助人更了解島嶼、更了解地方的工具,而不是反過來。

「外來的藝術家會一直來一直來,趕快上去聽老人家講故事才是最重要的。」

我好像就被敲醒了。回到台灣後,學院裡的衡量標準對我就不再是什麼很重要的事。朋友和老師對我的評價就是偏食,沒興趣的東西就毫不想碰。

但我一點也不以為這是缺點,反而很蟑洋、想當萬事屋,才表示你的評價體系是被「中央」,那個望之儼然的學術社群whatever給帶著跑的。

你要有自己想鑽研的東西,要有自己的問題意識呀。沒有的話,你回來讀書是幹嘛啊?當弄潮兒實習生喔?

有明確的喜好和傾向,其實是人生最幸運的事。你學習它接觸它,是出自歡喜樂意,而不是懸樑刺股。常常接觸,就會比大多數人更透徹。事情靠意志力很難,但靠習慣和樂趣是最簡單的。

雖然我常常吐槽,也發誓不要再回去。但島教會我好多東西。這樣回想起來。

2024年10月5日 星期六

《只能用4H鉛筆》:戰神露出他的鋼筋




很好看餒。甚至比小說家戮力經營的小說好看。這樣講又太賤。所以我認真自省,可能是我天生就比較散文一點啦,吧,嗎。

上一個榮膺我擅自頒發「散文家」頭銜的,是駱以軍老師。把兩位並列論短長,實在是賤上加賤。對我的否定,可能會成為文學品味和實踐都南轅北轍的兩位難得的共識吧?以一己之力促成文壇的大和解,只能是美事一樁了!

很多篇都跟體態有關。朱宥勳強調這本是異男身體文學。可能看到我欲言又止,他有補充:但是沒有成人內容。我不知該表現失望還是慶幸比較有禮貌。

之所以喜歡,會不會是看到了戰神脆弱的一面?作家丟掉他「專擅」的理論武器和人生攻擊(沒有錯字,懂的都懂),也不能再躲在小說層層疊疊的技藝後面。

喔,其實都還是有一點,但愈讀反而愈覺得可憐,心生同情。這回他人生攻擊的,是自己。又有梭哈自尊時的負隅頑抗:「欸我還是能用理論自我剖析。我這裡還是能玩一個寫作把戲。」

就更覺得好了啦不用這麼努力了!不用這麼成日清醒克制了,快跟眉姐姐一起醉一回去!

臃腫,笨拙,心臟還天生不行。感情還屢屢失利。但又很努力想挽回,又不得其法的失去。

很多朋友是大學之後才認識我,他們不知道我21歲之前乃厚片吐司,棉花糖男孩,四體不勤,到現在還是對外貌不很自信。

雖然也沒少品頭論足別人就是了!

朋友知道最開始我喝台大後門以好茶著稱的烏鐵,沒有少糖以上不喝。他們看著我暴殄天物感到震驚。

直到被直銷勒戒之後,才連微糖都受不了,發現以前簡直被糖份操縱。也很容易犯睏。人類是肉,是化學物質的總合。

所以種種體態搏鬥,和「再發現」食物原味等等,我也瞭然於胸。

雖然我知道體態也跟階級(經濟條件)有關,但我還是欣賞、崇拜且垂涎把自己管理得很好的人。

知道朱宥勳開始拳擊,而且肉眼可見的消風,覺得超級屌,不輸他在市占率和分享數上的成就。

當然,也總跟著他偶有所得,洋洋灑灑的方法論。這應該才是超級異男行為。得把耳朵塞上。

但,壓縮成自我坦承的散文,曲曲折折的經歷,這些道理就回到脈絡裡,有了情感和肉身。

可能正是看到作威作福的戰神不吝秀出他管線外露和鋼筋生鏽的一面,心理也得到了一點「他也好不完美🤭」的猥瑣平衡。

這樣說來是不是該推薦他族繁不及備載的死對頭們先來閱讀一波呢?駱以軍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