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野蠻」是一種選擇,為了逃避國家的橫徵暴斂;而不是一種孑遺,殘留在線性發展史的上游,被拿來和文明自詡的「文明性」遙遙相對。
野蠻是由「文明」定義的,這個大一國文的殖民地文學就教了,可是被定義的史前史是什麼?Scott用好幾本書講得一清二楚:蠻人抗拒、乃至主動放棄了文字和數字,所謂「文明」的象徵,因為那是帝國掠奪的工具。
帝國的邊防,比如萬里長城,既是拿來抵禦蠻族,也是為了防止境內人礦逃脫的。
國家就是要邊防內的臣民聽話勞動,所以四野打家劫舍,綁架奴隸;要臣民上繳稅收,鞏固政權,所以要用可視、可數算(才好徵稅)的農作物把臣民栓死在土地上。
再讀一次憫農詩,突然有了不同的見解。
也是Scott讓我把兩種邊緣族群在概念裡統合,我寫完的書出現了一個更高的理論落點。
忘了是在去東京、還是回京都的新幹線上讀完《反穀》。那些四野流民,「人滿為患的邊緣者」(是的,被邊防框起來的帝國臣民在歷史上只佔極微小的比例,但在後世卻因調動文字而膨脹到代言者地位)在概念上竟是一致的,同樣「離心」於國家:山地、高原、叢林、沼澤、海洋、離島⋯⋯
《小島說話》的讀者一定記得我花很大篇幅去討論海賊和蜑民。
雖然我還沒有掌握證據,但不妨礙作家和我們將之與馬祖勾連:那前現代的世界裡,「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的浪漫既是迫於生計,也有強烈叛逆的能動性。
至此,馬祖人和原住民綰合為一。在「意外的國度」裡,政權如跑馬燈白駒過隙,但他們,不,我們,在天涯海角、山巔水湄(literally)意義性地重合,成為「自甘墮落」的孿生兄弟。
2.
(以下出自讀畢全書前夕的錄音稿)
我反正就是詹姆斯斯科特迷嘛,他前陣子過世了,他是一名人類學家,怎麼感覺這四個字我應該要大吐特吐一番,但讀了他你才能深切感受學者之間也是有天壤之別的,用功的大師和不用功的地痞無賴,我只能送四個字:涇渭分明。
斯科特的著作幾乎都是在挑戰對人類線性發展的預設,比如說從採集狩獵、游耕,一路進化到定居農耕,才長出我們現在所知的文明,這一套發展論。但在《不受統治的藝術》裡他把重點放在東南亞中央高地,一個被稱為贊米亞(Zomia)的地帶,大致是今天雲貴高原和緬甸泰國寮國交界那一大片區域。
他發現以及他認為,游耕和傳統部落這樣的非定居型態、鬆散的社會組織,並不是比農業文明落後以及被取代的對象。相反的,他們在時間上跟定居農業和農業國家是並置的。
跟他們居住的高地比,東南亞低地,也就是各國家發展出來的地方--在定居農業處發展出「國家」這樣的政治組織--國家就是一個要人好好種田讓他們徵收作物,或者拉人去幫他們打仗和勞動的組織。
而不想受到這些國家徵稅以及傜役以及等級森嚴的階級體制的人,就會選擇逃離國家,跑到高地上去狩獵、採集、游耕。
所以,所謂的「野蠻」,是一種主動選擇的生活方式,而不是因為能力不行所以被迫野蠻。
這個「野蠻」,想必聰明的各位也察覺出來了,常常是發展出文明、發展出文字的國家,對非國家高地群眾創造的汙名。因為他們不定居、不農耕、不識字、沒有等級森嚴的政治社會結構、沒有領袖、無法創造自己統治者的神聖歷史起源,所以野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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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斯科特認為,高地社群扁平的社會組織、鬆散的社會結構,都是這群討厭國家、逃離國家的人,刻意發展出來的,他們就是要刻意形成和國家不同的人群組織型態。沒有明確的領袖,國家就算克服地理的天險入侵,他也不知道如何擒賊先擒王,因為根本就沒有王。
比如有學者認為蒙古人欠缺定型且缺少「中樞神經」的社會結構,就是為了阻止中國的殖民。認同的高度不穩定性、地方群體的自主性、快速改變謀生策略的能力,也都是北美殖民地印地安人的特性。
所以野蠻啦、蠻夷這些汙名,都是低地文明,也就是國家在操作的;你不給我統治,你不讓我割韭菜、不讓我徵稅,我就罵你們生番、蠻人。
甚至,就連文字的使用與否都是高地人選擇的。斯科特說在很多部族都有關於「丟失文字」的口述。也就是說並不是他們學不會或者沒機會接觸文字,而是,他們曾經有過,但是主動放棄了文字。
因為文字本身就是國家的產物,象徵著權力。為什麼會需要文字?當然是因為國家需要立規範、需要記錄事務,比如徵稅了多少,還有就是要把自己這個政權的起源跟神話化,以及把自己的存在正典化。
因為口述是不斷變動的,是現場性以及社群性的,但文字不是,文字一刻上去,它就彷彿永久,就把族群誕生的諸多說法都消滅,讓歷史定於一尊。作者說,過去就算再熱烈的口述,我們現在早就聽不到了;但一個默默待在土裡上千年的石碑,一出土它就會受到關注,想破譯上面的文字記載。
這不就是我們之前讀到姜峯楠寫的嗎?鸚鵡那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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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詹姆斯斯柯特給我最大的啟示就是,我覺得像炫霖作原住民研究的人應該也是,就是那個「野蠻的驕傲」是有來歷的。不是只有很好聽的slogan,就說你們文明、那我們就自居野蠻,不是這樣。
而是這一切都是選擇來的,我們就是熱愛自由、熱愛平等的人的後裔,跟待在國家邊界裡乖乖納稅的人比,我們的祖先想要逃離國家中心,不想要被農耕綁在固定的土地上,不想要俯首稱臣,去對任何一個權威表達敬意。
書裡甚至說很多高地社群是會主動消滅任何有野心想稱王的人。那個平等主義的傳承是很深刻的。
用這個角度再回去看馬祖人為什麼這麼崇拜海盜甚至是蜑民?我在我的書裡是用「軍事島嶼的禁錮」和「過去海洋的自由」來解釋,但現在又可以多加一層,就是我們根本就不屑那些裝模作樣的帝國律法,這就是我祖輩選擇的生活方式。突然之間,為我外婆的不識字感到很驕傲。這是:真‧野蠻的驕傲。
斯科特還說:高地居民漫長的歷史中,大部分時間,族群和部落認同不只是用來追求自治,更用於「保持無國家狀態」,但這種「反國家的民族主義」(anti-state nationalism)的矛盾基本上遭到忽略。
可不可怕,厲不厲害。
因為我也同時在用日文讀《沖繩與國家》,裡頭的沖繩人就說他有強烈的愛鄉心,但對日本這個國家卻沒有愛國心。我就想到逸馨不是也說她有強烈的馬祖認同,但對台灣國沒什麼感覺。當代這種愛鄉而不愛國,不知道能不能和斯科特所謂的anti-state nationalism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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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也是讀了斯科特,他說這群部落民通常都會跑到哪裡呢?就是各種地理上很難抵達的地方,什麼高山啦、島嶼啦、沼澤地吧啦吧啦。
你看,原住民和馬祖人就天南地北的重合了,而且我們都超叛逆。
這樣有沒有讓人覺得很被empower?我有。而且這個談法也可以很政治社會學:在國家想像裡被排除到邊緣的人們。anti state的人們。也因而可以跨越民族國家的畛域,去把anti state的邊緣銜接在一起。
這也是我和炫霖最近在寫的企劃草案。等到有更具體的成果了,我們再來向大家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