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習慣現時同志文學的妖嬈作態,席間不可思議的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老師問:那你喜歡誰的作品?直覺就是孫梓評、吳繼文,掐指一數都有二十年了。
居然還在處理認同,戀情也古典、朦朧得像殖民時代。沒有人穿紅CK,沒有人在吧拉K,相約hifun。
當下我忘記陳俊志。明明也不避諱妖氣沖天,動輒開口老娘老娘(甄嬛傳後有本宮作為替代選項),也拉K,也幹砲,可還是悲涼的底色,詹宏志說的,「勇敢而哀傷」。
然而哀傷才是好的同志寫作嗎?當然不是。
很多作家應該是希望帶我們觀摩海人戰胸和胯間兇器帶來的奇觀,像無數被困在都市的地縛靈,讓我們看到同性戀也有自己的淫亂綺靡喔。
或《十七歲的天空》上映時導演說:我不希望同志只被看到悲情的一面。
可是歡快的,甚至放縱的、菁英的也不是唯一的面向。
同志的自我認同、同志的性啟蒙、甚至,同志的死——例如把高樹鄉下一名少年的死帶入臺北菁英視野的真工夫,成為我們如今用得熟極而流的符號——都還方興未艾,沒完沒了。
這些古典的議題不會因為同志們終於來到臺北,可以羽化為蝶,就自然解消。還有臺北以外的小同志呢。還有臺北以內,卻無法心悅誠服於這一套想像的同志呢。還有貧窮的、衰老的、非網紅的......
是在這樣的景況下,我才這麼不耐煩臺北同志寫作的千篇一律,嗨爽肏幹、如數家珍的炫示你身著的戰袍配備、你被操作過的奇技淫巧。
彷彿只有這些值得歌頌。
琪姐卻能一面歌頌肉身的歡好,一面清醒得心如刀割:「還是在有字的世界,典章規範,一切蒼老如常。」
即使在愛情最愛最愛的澎湃裡,依然在陰影下。家族裂痕,往事創傷。
黃錦樹對張大春、而後在散文論戰〈文心凋零?〉裡的態度最得我心。他認為虛構是為了抵達之技藝。小說如此,散文更如此,散文的寫實底下是本真,幾乎觸及最脆弱、最寶貴的文學之心。
同志文學的妖嬈嫵媚,與其隨妖起舞,不如探問:你們在遮掩什麼或逃避什麼?縱然都市容許更為畸零的生命故事,解放了人際紐帶的束縛,撇開小道消息、蜚短流長,讓同志盡情敢曝,「體現」自我,溺於華美的肉體碰撞,性器交接……但粉妝玉琢下,還有喜怒哀樂;熱歌勁舞後,還是人間的悲歡離合。
初讀這本書時,我也在生命奇異的夾縫裡苟活,而琪姐還健在,還以此書撫今追昔,面向過去哭花了妝。他的哭一定程度撫慰著後來者我。
再聽到已是琪姐香消玉殞的死訊。
曾經活得這麼風風火火的人,也有一天會走得這麼寂寞。憂鬱纏身,離開得沒有聲音。
他寫貪戀過的美麗凋敝,家族隳壞,成員死亡。同志們依然要以日漸蒼老的肉身走過生老病死,陰晴圓缺;人無千日好,花無再少年。他自己的死亡不在書裡。
我那時覺得這是多好的寫作。寫家族、寫自己,實在容易淪於無聊。尤其又身為同志,要俗爛可以很俗爛。
可陳俊志的誠懇、的精彩、的畫面感豐沛,真的笑中帶淚,〈姊姊〉整篇在淚眼裡讀完,好像也遺憾自己無緣的姐姐。
他很俗但超美,在紐約也翩翩起舞的土臺妹。
我想,不一定所有同志都有紙醉金迷可以追逐,但永遠要面對現實的惡意,和自己內心黑洞洞的深淵,提防它在平庸的日常一口將你翻覆。
重讀陳俊志很像更年輕時讀白先勇吧。
光天化日,一切蒼老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