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我置身其中有點焦慮,我不是教徒,對於他們那樣將個體的獨立性徹底壓扁,交給一個巨大的靈(或是神),「在主裡面」、「與主交通」、「主告訴我我該做什麼」……我總本能地抗拒(我害怕任何形式,無可協商,絕對強大的「愛」的權威及代言)。但是當新郎致詞時,我那個朋友,只開口說了一句:「感謝主……」便泣不成聲。那一刻我竟也濕了眼眶。那一刻我竟也(只是基於卑微人類的哥們情義)對那個有無止盡「愛他」、「挺他」、「支持他」的他的老大哥「主耶穌」充滿畏敬與感激。我知道一個孤獨的個體,實難以意志支撐走過那死蔭之地,「我的神祢為何離棄我」。我知道在我們這四十之境,去聖邈遠,寶變為石,獨自逆著時間風暴所目睹的隳壞、傷害、背叛、不公、徒勞、同類的殘忍……所有的灰色風景,那豈是二十歲時如年輕之獸泅水登岸甩著一身漂亮毛被上燦亮水珠時,所能想像、抵抗?
如果有一個神秘的存在,在天穹頂端,夜闌人靜時,以吉他伴奏,對著那像垃圾場裡被捏扁的易開鋁罐的我們附耳低唱:
哇啦啦啦啦啦我的寶貝
要你知道你最美。
天哪,你知道,除了將之設定為手機答鈴,我願相信,所有聖樂賦格或教堂壁畫以一種隱密的,搭建階梯的意志,確是為了再聆聽一次,那個,神,溫柔又慈悲的眷愛。
--駱以軍《經濟大蕭條時期的夢遊街》〈寶貝〉
駱大叔已經把我所能想像,對於信仰、宗教這件事的排拒到涕零,悉盡寫就。其實我並沒有足夠的自信,能夠嚷嚷說我是無神論者。只是生命經驗與教徒的遭遇和佈道者的周旋,都不是什麼太甜美值得一再咂嘴吮指的趣談,甚至(當然也可能只是因為一粒珍珠膚表,不慎被看見的瑕疵裂隙,因而見獵心喜的死咬不放,也順便就抹去、忽視了其他真的既虔誠又慈悲的教徒的光澤面貌)覺得,嗯他們不過一批道貌岸然、「嘴在念經手在摸乳」的偽善臉孔。事實上直到現在我依舊這樣覺得。
上學期我上新生專題「生命與生活」,老師不知為何調度來專題講演的多是基督教徒,學期末的意見呈現我冒顏直諫,希望可以不要再延請偷渡(當然當時沒那麼敢講)宗教傳播的主講人,請將佈道成分拿掉。老師最後卻溫婉的回應,「這也是生命的一部分啊。」
好像是講到政大最近的學生會是由教會把持的事情,馨儀對學弟妹說她是無神論者,因為「我覺得生命是要靠自己努力追尋的。」暗合我長久以來,對宗教(尤其是相當aggressive的基督宗教)也對生命的想法和詮釋。直到駱大叔的〈寶貝〉有一日在行走中(我常常在行走中腦裡浮現各種聲音或文句)像一記警世,當頭淋下,我頓時怔忡街口。我的意思是,我們能夠大聲吶喊,「我才不信什麼鬼神、我只相信自己!」到什麼時候呢?會不會、真的在那個「生命的死蔭之境」來臨時,我們被生命的橫暴像拖鞋踩碎蟑螂一樣輾斃、壓扁,倉皇無依、抱頭鼠竄之時,才會對自己過去的一無所知、面對未來的輕浮叫囂,忽然哀傷、憤怒又懺悔?(「幡然悔悟」?)而若果真如此,那個「死蔭之景」又會有多駭人?(我所能想像的逼近圖景是:歡樂海濱劈空而來的一道海嘯,手足無措的自己在災殃過後,只能望著視野能及的殘敗焦土,不住乾嚎)
因此我或者,其實,是可以想像眾人為何需要,也付諸實行;搭建著超人的意志,用傳說企圖與天堂接壤,創造出一個高於人類、超越人類的偉大精神體,祂能夠「無止境的愛你、挺你、支持你」……因為我們那麼深刻的知道,人世間的愛會改變(海誓山盟到不了天長地久的那天,更遑論以後?)、會枯竭(燈枯油盡。熄火。)、會消失如夏日煙塵……
還有此外,創造出一個死後的審判系統。「正義注定是遲來的,因為正義一定發生在不正義之後。」我們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庶民應報觀」,搭建了一個存在於幽冥的司法機構,我們太害怕歹徒沒有報應/判刑、犯錯受罰的正義沒有得到伸張、義憤沒有得到紓解,所以這一世討不回來的,來世、或者死後,必定加諸己(你)身。這也是可以討論的,和我們下週的死刑存廢議題一起。
另一個我也想提及的,是媒體的權力這件事。我發現(而且是真正的認知喔,不只是表面的「喔不都是這樣嗎」)現代人的世界觀,真的、完全都是由媒體的再現,零零碎碎缺骨少肉拼湊出來的。媒體沒有報導的事情等於不存在。媒體沒有選擇呈現的事情等於沒有。「鎂光燈以外的地方就是虛妄。除了虛妄本身。」比如廢死爭議開始沸騰後,網路上流傳起的「人神共憤卌四死囚名單」,有名字、還有「如何人神共憤的犯行簡介」。但是這個「簡介」很多都是歪曲的,不經查察、或許根本只為了聳動作用,為了展示:「你看,牠們多麼該死」。例如「食人魔」陳金火,這個太有戲劇張力而媒體喜不自勝、不明就裡強加的頭銜。
但是這到底是誰的錯?是這樣的媒體、還是餵養出這樣的媒體的閱聽大眾?資本主義逐利而居的傳媒習性,普羅大眾不能/不願改變的預設立場,構成「我們一起向下沉淪吧!」的銅牆鐵壁、惡性循環。繼共產主義極權主義的黑牆鐵幕,資本主義所能造就的,更精微、更隱匿的病灶,依舊深深埋藏在社會大眾的愚昧脂肪、民粹肌理之下。災禍,莫此為甚……(真是語重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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