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6日 星期三

《台北戀人》:直面深淵



又是一本我沒辦法嬉笑怒罵寫心得的書。駱以軍說他年輕時獨居在陽明山上的宿舍,深夜讀完忘了哪本大師作品,焦躁得沿著山路低頭疾走。我就有這種被巨大的什麼震得五內洶湧的感覺。


讀了藍博洲我才知道,歷史真實渴求一種更完整、更人性、更能重現脈絡複雜的寫作。教科書上的歷史不只意識形態陳舊,敘述也如一副枯骨,需要這種栩栩如生的還原(雖然是虛構)去長回時代兒女的血肉。最好的不只如此,最好的是這群年輕人,和今天台灣幾乎哪一種聲音都不相容。治史的永遠是勝利者、永遠是操控「現在」最宏亮的聲浪,所以聲聲呼喚「獨立」的今天進步青年,與等待「解放」(沒錯,共產黨語境下的)的昔日進步青年,只能相隔五十年的光陰,彼此相見不相識了。


而恐怕這種不相識,是危險的。沒辦法問客何處來,「我們」多半笑不出來。「我們」自認為主流,自以為時代的寵兒兼代言人。「我們」氣勢高漲,磨刀霍霍向苟延殘喘、多活了五十年的老K。也許基於戰略需要,必須站在過去黨國一切意識形態與立場的對立面。但也跟著忽略了,也許有非此、也非彼的立場,遺失在時間的洪流裡。《台北戀人》書名多好,像偶像劇,卻只能是一齣時代悲喜劇。戀人們戰友之間商討的是,我們不必得是共產黨;但還是附和著革命(至少言辭上)、期待著解放。內戰戰況不斷從大陸戰場傳來這個孤懸於疆域、身分和訊息的外省,白紅區此消彼長、解放軍雄師渡江,白色恐怖的內部整肅日益收緊,匪我分明、漢賊不兩立……那個時空裡,小小的人兒注定沒有太多選擇。


後來的報導、平反、補償,都說是「抹紅」,是還以清白。但欲潔何曾潔?就算真的是紅又如何?不必跟著無條件恐共。21世紀的我們固然可以後見之明,批評、恥笑失敗的共產實驗,但馬克思以降的左派思想不曾死去,甚至復興成一種時髦的自我標榜。我們況且如此,何況20世紀上半葉的知識青年?只要血稍微不冷一點,很難不受社會主義的吸引,不受投身革命事業、實際改造世界的誘惑,那是極為合理的選擇。再說還有一個時時刻刻思想檢查你是否純良忠貞的昏庸黨國,擔任共產黨最佳神隊友。丐幫的人數是皇帝決定的啊,老大。拋頭顱灑熱血,兩個時代的青年沒有太大不同,但我在意的是那不可忽視的相異。


沒有對這種全然殊異於今日所知立場的見識,是責無旁貸的狹隘。以為自己是且始終是正確的,不過是過度膨脹。有了見識,才能奢談理解。有了理解,才能再談寬諒。我們還是能保有立場,屬於時代的政治主張。但唯有理解,才能把原來不屬於「我們」的人,從歷史的視野納進共同體的想像裡。


這是一個亂世,但心中還是要懷著愛。不就是書裡青年們以身為度的示範?不然若他們地下有知,應該會嘆何苦來哉。


我不太信任網路能成為自由交換的言論市場,帶領我們打造更好的公民社會。就是太快速了,太快速夾帶情緒,太快速劃分敵我。都要從頭細數台灣是個海島國家,有一波波遷入、不同軌的歷史文化--卻在意見牴觸時,很難從一句諮商起手式開始:嗯、我可以理解你的想法……。話術不是都那麼市儈,溝通就是為了爭取意見的受眾,將來進行改變的利基啊。抱負很大,相忍為國嘛,不要都急著打臉,排除那些不夠符合共同體條件的人,不夠獨、不夠愛台灣。這些渣我們還沒聽夠嗎?


語重心長完,想提陳映真。小說〈趙南棟〉裡,關了幾十年出來的老政治犯發現兩件事:1.自己不認識眼前這個,車水馬龍的地方了。這是他曾經為之搏命、青春煙消雲散的故鄉嗎?2.沒有人記得革命了。沒有人知道他是誰。沒有人知道,他耗費幾十年的光陰,是為了換取一個更美好的世界。他不確定世界是不是更美好,但他確定沒有人在意,有人曾經為此付出一切。


因為不記得。不記得不是罪,是遮去真相、不讓記得的罪。但是使人記得,是記得的人的責任。


我和兩個朋友分別推薦了兩本書,《台北戀人》和一本哲普書。他們不約而同回我:第二本感覺很有趣!我都要強調:第一本也很棒!但是,的確需要一點歷史背景……。不管是回我「哈哈,我歷史都被當」的單純,或者我明白這個「歷史背景」,根本不應該被說「難」、被反射的聯想到「無聊」,它分明息息相關,我們根本須臾不曾離也,而感到難過和不值。但抹著鼻涕還是要前進:去推薦和轉述這段歷史,去阻止健忘對記憶的蔑視。我們需要更豐富、更完整的集體記憶。就算要直面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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