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學院修行了那麼久,像接受冬季冰寒徹骨的飛瀑沖激,卻一直到
現在才把一步跨出校園。如果我們可以自稱、也承擔得起他人稱呼
為「社會人」,那麼遲到的我,似乎枉頂了這個頭銜。
也許塞翁失馬,在真實的社會缺席那麼久的自己,總算沒有浪費學
院雖然只是白紙黑字、紙上談兵的訓練。坐在那裡聽一旁主任口沫
橫飛,向憂心忡忡宛如登門求診的媽媽高談闊論,國中教育是什麼、
妹妹程度不是不好、我們班會怎麼教、缺乏的是練習(而不是理解?)。
同一套說辭像降巫的魔咒,呢呢喃喃,碎碎喋喋。我懂媽媽的心情,
她像海洋上焦急的落難者,以為終於找到一塊浮木,雖然是同一句
話但鎮攝心魂,一如梵唱,也就心甘情願。甚至,不用讀管院,我
也能理解主任。要招生才有收入,要收入才有盈利;一切不過謀生
話術罷了。
只是這一切將考題堆砌出一座城堡,交了錢領了門票就能拿到導覽
地圖的事情,我也見識過、甚至也做過,而且效率良好,儼然是頭
角崢嶸的佼佼者。那時候補習幾乎不是、也不可能是快樂的;我還
記得星期天晚上很想看藝能歌喉戰,卻都要被迫上毫無意義可言的
國文課。到後來連重播都不想看了,卻一直記得被剝奪的什麼,成
為彌補不了的遺憾。而事隔多年,事過境遷,不過換一批年輕的肉
體坐在窄仄的教室裡,換一批更滾燙的青春,走進升學機器的運轉
中。不合機器能夠有效處理的,會在半途自動被捨棄。
主任轉頭進到辦公桌,「今年國一,還有個五、六年級的妹妹。所
以她很重要。哈哈……」
我倒也沒有憤怒或特別感到悲哀,幾乎就是平靜。像訓練有素的社
會人,在田野中不動聲色。
後來我終於想起,那時候在不快樂的補習班裡,最純粹的快樂,就
是解出考卷、試題、講義裡,難以對付的題目。雖然一切都已經設
計好了,只等你把鼻胃管接上,知識就會咕嚕咕嚕全都灌進胃腸裡。
不假思索,無知無感地。
雖然我一直道歉,「老師」這個稱呼簡直被我褻瀆。我感覺受辱,
倒不是來自弟弟妹妹,有很溫柔體諒的弟弟,說沒關係、好啊我可
以算給你看;誠實說來,羞恥大概就是來自我自己。
但是,靈光閃現的剎那,終於把分明條件不足的圓錐表面積搞懂了、
「我會了!」多麼感動。直到現在我仍然以為,乍看有點困難、細
想確實就能得到答案,或至少能夠有把握地試著回答的題目,才是
好的題目。不是放水,更不會是刁難。
而親愛的弟弟妹妹,我真的不願意裝兇給你們看,喝止你們說話。
並非我激進的認為所有青春都不應該白白死在蒼白的補習班教室裡,
而是我希望能只是叮嚀、能只是指示,最多,能只是告誡,就能護
持秩序。我如此厭惡那些藉權力階序作威作福的人,自己突然握有
這樣的權柄,自然手忙腳亂;甚至,根本不願有。
當然知道這在實務上不可行。所以我才要學習,才要被「再社會化」--
那些規訓的技藝;老老師交代的:新老師前兩個禮拜絕對要不苟言
笑,他們問任何私人問題都不能回答,只要一笑你以後就沒有地位
了。小朋友都很厲害的,很快就爬到你頭上。
我連連稱是。因為也確是事實。這是最有效率的課堂管理和身體規
訓。
只是過程中、結束後,我都不能不想到:不久前人權與正義的課堂,
邀請了前法官來演講。他語重心長的期許在座的「法律人」,即使
踏入了司法實務,也不應該忘了學院裡的訓練。在我聽來,他的意
思是:那些,是往後整段追求效率的實務人生裡,最基礎、最重要、
也最珍貴的訓練。那些你曾經小心翼翼捧著理想,洗耳恭聽的訓練。
而「社會人」如我們,也應當如是。
2011年4月22日 星期五
[365*] 233〈社會人〉
2011年4月18日 星期一
談正義
[1]
今天是因為剛好在我一個散漫的讀書會上(主要是讀文學,但大家很閒散,常常離題聊到
我們自己的日常瑣事或人生困境),從《雙城記》中,由「群眾」組成的「革命者」把橫
徵暴斂、代表封建勢力的貴族階級給剷除,但之後卻回過頭以群眾暴力、甚至民粹審判,
不經查察而戕害無辜。在其中,他們這些「革命者」自恃的「正義」是--我們至今仍琅
琅上口,且俱為普世價值的--自由、平等、博愛;乃至於「不自由,毋寧死」。
在討論的過程中,我們幾乎可以達成共識:諸如自由、平等、博愛這些標舉出來的「正義
」,以及「正義」本身,所有人都毫無異議承認追求之必要;也就是我們(所有人類)共
同的地方其實很大,至少我們都同意正義是值得追求的。然而,使「正義」成為如此令人
困惑、必須喊停來好好思索的,卻是追求「正義」的手段,以及每個人對於自己所捍衛的
「正義」的立場。--這似乎是老生常談,或說把任何價值、或追求價值遇到的諸般艱難
,歸因於相對主義,是很簡單的。那麼,我困惑的是,難道「正義」也只能是一種「理型
」?一旦落入人類生活的社會脈絡裡,就不可避免地為立場所役,而也不可避免地難以企
及了?
(每次我遇到這種關於人間美好善性的價值難題,就會忍不住想到:「人類創造了諸神,
並與之搏鬥」這句話。也說不上是悲觀或樂觀。)
但我倒是稍稍可以提供一點自己的看法。比方說,我的主修:社會學,「正義」絕對就是
其中念茲在茲的關懷核心。假設我可以僭越地代表社會學發言,我會認為社會學所認為、
並努力追求的「正義」很簡單(但也很困難啦),就是「平等」。社會學指出,權力落差
沿著階級(窮人與富人)、性別(如:男性與女性)、種族(如:黑人與白人)等軸線,
畫分出兩個世界:弱勢和強勢。而社會學在做的,就是在反省這條把人群切割成弱勢和強
勢兩大對立板塊的經緯,是不是並不合理?是不是失之武斷?如果可以,我們該怎麼改善
?--簡言之,我們認為「人」不應該因為不能或難以改變的特質,就被畫入弱勢族群,
無法與其他「人」獲得一樣的流動機會;那不平等,所以不正義。
至於在指認出「不正義」之後,該如何落實這份「正義」?那也是社會學的大哉問;但我
相信所有社會學的師長和學徒,都不會棄守在這片貧瘠土壤翻耕出稻穗的努力。
然而,即便如此,是否還有其它「正義」的可能呢?
[2]
不知是我們的參訪時間和法院的運作時間有時差,還是事前的準備不足,行程有點零碎、
動線也不佳,以致沒有辦法落座於某一程序進行中的法庭,完整地旁觀一場審判之進行。
但後來的簡報時間,在報告、劇場表演之外,有件小事讓我多想了一點事情。
聽到那位言詞流利談吐幽默的資深檢察官介紹法袍,他說檢察官法袍不是紫色也不是紅色
,是紫紅色;而紫紅色代表的是正義。正義!兩字一敲我就登時醒了。他們身負的紫紅色
正義,是國家賦予的權力;更直接來說,就是國家權力的具體展現。如果正義這種價值,
如同其它人類所嚮往的美好質素一般,是相對主義的,那麼即便檢察官虎虎生風、夸夸其
談的紫紅色正義,也只是「眾多正義」的一部份;而他只是礙於(相對狹隘的)立場、礙
於(相對貧乏的)經驗,在諸多正義裡代表那一份國家機器所代言、也要他代言的正義。
在他自以為正義而替天行道的當下,其實仍在身披代表公正的藍色法袍的法官落槌宣判之
前--那時,善惡還渾沌不清:壞人還不見得是壞人,正義也因此不見得都是正義。
我終於知道無罪推定原則之重要。因為在我眼前如此口才便給、反應機靈的「正義化身」
,談到律師當然暗諷其「顛倒黑白」、談到「壞人」時則仍是且謔且嘲;甚至法院(或地
檢署?)派發給擔任「被告」一角的背心上,都諧音標明:吳錄庸。無論那僅僅是為了配
合在該案中,被告游手好閒的「事實」,或是的確展現了一種直到現在台灣主流民意的預
設:被告總是無所事事的「無路用」份子。不管存的是哪一種居心,都已經未審先判地連
結了「被告」=「無路用」的關係,進而顯影出一種檢察官/地檢署和台灣主流民意的內
心社會圖像--「被告」就算不是「壞人」,也絕對不是什麼「好人」;在法官宣判前早
已預設犯罪。對於檢察官而言,這或許是職責所致,必須相信一落卷宗確實挾藏罪行,才
能依恃有憑有據而無悔無愧地選擇起訴。但即便檢察官個人對「被告」(他認定的「犯罪
嫌疑人」)未到咬牙切齒、勢不兩立的地步,也已經足以令人不寒而慄--如果我們願意
想一下,他所謂的「正義」是:傾整個國家之力,欲證你有罪。
因此,《殺戮的艱難》作者張娟芬是對的。無罪推定講起來那麼簡單,在實務上卻那麼容
易被疏忽。不是不同情被害人、更不是不保護被害人,而是事實一旦發生過就注定失落,
法院能做的頂多就是認定檢警系統上呈的證物足不足夠使法官認定被告曾犯罪。如果不足
以,就該宣判無罪。
星期三,我看《嫌豬手事件簿》。終於知道,難怪那天檢察官要強調,每個法庭的檢察官
座位都是面對門口的,「因為怕被被告敲頭。」此外就是貫穿全片,一種純粹的、冷靜的
國家權力的靜態暴力之施展。由規訓肉身開始,進入漫長無已的審判程序。中間那麼多人
或利誘、或威脅:「認個罪很快就可以出去了。不承認就在自討苦吃。審判很辛苦的。」
那時候,正義不小心缺席;更可能就這麼流產。那時候,能相信的,真的只有自己。我驚
覺在高度文明的現代化裡,所有最精緻的暴力,都存在於理性、精準、去人性的制度/程
序之中。也許只能承認:比起日本,我們真的沒有文明多少,或許,根本也沒有多少文明。
2011年4月17日 星期日
[365*] 229〈我將往何處去〉
看雨還意猶未盡,打給昱安協議田野延
期。第一溼答答的真的沒有訪問的心情;
第二料想大概也沒有人會逗留在空曠無
遮蔽的青年國宅中庭。相約星期三再去。
之後打著傘,驚喜發現蠶居有開!一問
之下原來是星期天營業到下午三點,那
就表示我從未在星期天下午三點前造訪
過蠶居。
日子無聲推移過去。因這場半夢半醒間
突如其來的雨而心甘情願待在家裡,卻
整天一事無成。讀完一本書,看照哥說
一年可讀完四萬頁書、寫超過八十萬字……
巨大的吞吐量。但現階段於我的目標,
應該是學院裡的理論、教科書為一股,
日常的文學和自己隨手抓來的胡書為另
一股,交叉、廣泛的閱讀。該怎麼不放
過大學時代的自己?打著這些字的時候
才悠然想起:已經四月了。就連季節趑
趄不前的遞嬗都不能夠提醒光陰,那麼
四年又能多有警覺?離開校園之後,我
將往何處去?像是可以隨便指著方向大
聲呼喊的人生命題,卻只敢細碎的、低
聲的,講給自己聽。
[365*] 226〈田野漫乘:一個美好的夜晚〉
訪問里長的時候我坐在FG後面,卻完全聽不到
他在問什麼。因為沒有人錄音,所以拿出手機
若無其事放在桌上。里長每意味深長的瞄一次
我胃就揪一次。幸好後來得知翻騰蹄女士早就
洞燭機先的在所有人未有注目和防備前,就已
開始錄音。至於錄音器材不在桌面,那麼何處
安之?「屁股啊。」一語如偈。不愧是熟女人
妻。
此前一行人舟車搖晃,眾口鑠金燒熔整車人的
耳輪。一次田野都像一次過河的旅行,沒有橋
也沒有流水,但顛顛躓躓搖搖晃晃,一忽悠就
是一個國境。蠻荒地帶裡我們文明人吃八十一
碗,老闆娘只是加湯卻彷彿又注入一丸麵線的
腿庫豬腳麵,骨肉分離,肥而不膩;大家都讚
好。離開前則吃上回失之交臂的芋頭大王,一
干人中間隔著幾缽暖呼呼的甜湯蜜粥,遂就成
了一家人。
回到公館前我們思索社會學的核心的問題。女
王晴灣即使當它是個問題,對奪取A+仍沒有
問題,惹得我又哭又笑的怒眥聳肩、假音連連,
其實只為表達我的五體投地。結果巧遇國鼎。
不成為不結伴的旅行者也還能當深夜的漫遊者。
公館的背後還藏有荒山野嶺,藏有瓦頂古宅,
藏有悖反於一切向日輝煌的學院知識與現代性,
是一場屬於如何想著一面在學院裡獲得肯定卻
又不甘心只成為好學生的壞學生,白天蹺課、
夜晚則蹺去睡眠和人生的洞天福地。後來我們
坐在情侶稀落的總圖階梯,啃unworthy的熱狗
堡,讓星星眨巴眨巴的張望,談一些虛妄的理
想,做一些空洞的春夢。像一直以來那樣。從
桃園國中的三樓、到師大附中的五樓,對同或
不同的一群人,說一些千古不變的老話。一回
頭所有人就都變了,但不見得就散了。這是美
好的一個夜晚。
[365*] 225〈嫌豬手事件簿〉
下課後邀昱安到霖澤館一起看《嫌豬手事件簿》。
只有三人到場。
一種純粹的、冷靜的國家權力的靜態暴力之施
展。由規訓肉身開始,進入漫長無已的審判程
序。中間那麼多人或利誘、或威脅:「認個罪
很快就可以出去了。不承認就在自討苦吃。審
判很辛苦的。」那時候,能相信的,只有自己。
娟芬學姊是對的。無罪推定講起來那麼簡單,
在實務上卻那麼容易被疏忽,如風砂毫髮。不
是不同情被害人、更不是不保護被害人,而是
事實一旦發生過就注定失落,法院能做的頂多
就是認定檢警系統上呈的證物足不足夠使法官
認定被告曾犯罪。如果不足以,就該宣判無罪。
照哥也堅持這道至今仍不穩固的底線。看著日
本,我們確實沒有文明多少,更可能沒有多少
文明。這樣想著的時候,鳥瞰校園一隅的高樓
已經倏忽入夜,記不得夕暮曾投下長長的光影。
[365*] 224〈正義化身〉
聽到一位言詞流利談吐幽默的資深檢察官介紹
法袍,他說檢察官法袍不是紫色也不是紅色,
是紫紅色;紫紅色代表正義。正義!兩字一敲
我就登時醒了。他們身負的紫紅色正義,是國
家賦予的權力;更直接來說,就是國家權力的
具體展現。如果正義這樣的價值確實是相對主
義的,那麼即便檢察官虎虎生風夸夸其談的紫
紅色正義,也只是眾多正義的一部份。在他自
以為正義而替天行道的當下,那時,善惡還渾
沌不清:壞人還不見得是壞人,正義也因此不
見得都是正義。
我終於知道無罪推定原則之重要。因為在我眼
前如此口才便給、反應機靈的「正義化身」,
談到「壞人」時仍是嘲之諷之,在法官宣判前
早已預設犯罪;這或許是職責所致,必須相信
一落卷宗確實挾藏罪行,才能依恃有憑有據而
無慚無愧的選擇起訴。雖未到咬牙切齒、勢不
兩立,也足以令人不寒而慄--如果我們願意
想一下,他所謂的「正義」是:傾整個國家之
力,欲證你有罪。
[365*] 222〈南機場〉
曾經以為南機場還有飛機起落,或是南機場夜市
其實依傍著已經廢置荒棄的機場,於是在焦香羅
織、人味雜沓、燈火恍然的夜市,也許對面,就
是一整片廣袤闃黯的機坪;也許越過鏽蝕圮壞的
簡陋鐵絲圍欄內,是一道沒有盡頭、延伸進無邊
黑夜的飛機跑道;曾有無數軍機從此滑行起降。
飛抵他人的生命,離開自己的。
但其實不是。在知道它是台北著名的貧民社區以
後的很久一段時間,我也不曾、不能想像我們的
緣分,像導航塔召喚我們以撥雲穿霧的遠光燈。
我和昱安疲累在星期天上午,搭車沿著城市邊緣
徐行。公車晃晃悠悠,街景宛如膠卷倒退,時光
風塵吹到此處就偃息了,然後理所當然的,被世
界遺忘。我們為了幫世界記得,才走進這裡。也
是張大春《城邦暴力團》裡的自己從小的居所。
不妨這麼說--也許之於他們具體且及身的鄉愁,
對於踏入晴光爛漫的陳舊街區的我們,也一體適
用。
吃完久違的麥味登早午餐,倒著循路以撲朔鄉愁。
訪問居民,如捕捉青年公園裡一隻隻翩飛的蝶。
抓對了,就有精彩的故事在蝶翼上蕩漾開來。我
們打著手遮,眺望陽光下綠草如茵,斟酌著破碎
的蝶紋挾藏什麼秘密;後設的理解何謂故事的故
事。但利益糾葛、派系鬥爭,乃至好壞之辨,此
番人間事,我們聽得愣愣惶惶,卻是略略懂得的。
2011年4月9日 星期六
[365*] 220〈煙塵和春天〉
昨天我們從正義聊到陽具崇拜的事情,
嚇花Jw;今天我從文概睡掉下午社
研半節討論課,睏哭亦慶。共累計七
週未親炙志信風采,言語之貧乏,面
目之可憎,史無前例,無人能敵。
以上數言聊表懺悔,期減輕枕畔之罪
惡。一直到被晴灣拉去追逐搶看媽祖
遶境長長的隊伍,才真的醒過來。鞭
炮一條一條被點燃了甩出,像騰空飛
昇的蜿蜒紅蛇;炸完之後餘落遍地紙
花,車輪行經,就捲起千堆豔雪,像
地上盤桓著煙塵和春天。
小巷裡四通八達,像能與遶境隊伍前
伏後匿的躲躲藏藏。看他們的後台活
生生嚼檳榔、抽香菸,血淋淋交換神
偶扛戴,上下身在路旁逕自裂成兩半。
欣賞他們不加遮掩的豪邁。想像自己
是個外國過路客,大概會想台灣人連
信仰都能搞得轟轟烈烈、生猛有力,
這座島上其他的人間熱鬧,就可想而
知了。
晚上則和雅婷到貳樓吃了個酒足飯飽!
(↑重點所在XD)
[365*] 218〈清明〉
昨天在淺山間重訪外公,替他灑掃。摘去攀藤與
爬根,拂拭樹葉與塵土。在風吹起來前,將一疊
暗黃粗糙的紙錢以卵塊磚石壓在墓上,把盛載一
年雨淋日曬,而致斑駁褪白的紙移開。在我們抵
達以前,阿姨舅舅已經替我們做了這些。我們一
家站在四月猶冷的風中,一見方米的侷促之地,
將才買的鮮花置進碑兩側的銅瓶內,點燃一簇香,
虔誠敬拜。外婆說,這香有綠茶香。我妹說,今
年看得到對面山頭。我順著望過去,越過往年總
飄動獵獵嵐霧的山塹,果然山景迤邐,如淡眉。
那時候,我也如此應景的想著:就是慎終追遠吧。
口裡趁持著香簇,叨叨向外公稟報我的近況。大
概是去年沒來,或我忘了,只好話說從頭,以上
了大學做故事的開端,或某種自述的前情提要:
外公您知道嗎,我讀的可是外婆最愛向鄰居婆婆
媽媽「浩勾」的「ㄉㄞˇㄉㄞˊ」。(炫耀/台大)
可是一轉身我旋又忘了一把香握在手裡,彷彿就
能上通鬼神的超能力。料外公也許早就投胎過去,
做了另一戶好人家的子弟(大阿姨說:外公十歲
就當家,早先太苦了……);或是即便地下有知,
更奈何他老人家聽那早已瀟灑背棄的吵嚷人間事。
(他鐵定會取笑外婆貪戀生之榮華,不如他兩袖
清風、了無一事的曠達吧?)
母親與阿姨們記得外公走了多少年,如此有憑有
據(舅舅則總說「爸『看山』了」多久多久;我
想外公果真竟葬在這離他故鄉的海那麼遙遠的荒
僻林山裡啊)--外公過世那年,我出生。以我
降生的年歲為尺度,便能丈量外公「看山」以後,
世事的星遷。
外婆相對起中年就病痛過世的外公,又獨自走了
那麼長一段路。我想外婆一定常常很寂寞,總在
我們宣布要回家的時候,萬千挽留我們住一兩宿。
外公在世時,兩人感情不睦;外公過世後,外婆
在日常裡將思念摺疊熨燙,收藏妥貼。藉著一捲
話聲斑駁的錄音帶,偷偷流下過去絕不肯為生活、
為外公流的眼淚。外婆說不要火葬,怕痛。母親
失笑,人都走了怎麼還有感覺?況且現在政府規
定不得土葬。可是母親自己卻說要海葬,把肉身
燒了丟進海裡餵魚,不管我們願不願意吃到長著
媽媽一部分的烏魚或肉鮪。
可是一回頭我卻又忘了。回到臺北之後我在一街
喧囂的霓虹裡膽怯著:好怕忘記。好怕忘記。所
以選擇寫了下來。
(怕忘記山風吹著衣袖的寒涼。怕忘記握著香的虔定篤實感。)
(怕忘記外婆憐憐的眼神。怕忘記家人能在一起的短暫時刻。)
[365*] 214〈愚人〉
愚人節之後,所有的話才能變成實話。好像給了一
天日子,能讓人空口白話、舌粲蓮花,都能無罪釋
放。跳梁小丑傾巢而出,明明不是的也擦脂抹粉湊
個熱鬧。十二點一過,誠懇才慢慢歸位。言語的河
流裡,實話顯得那麼動人,像漫天的謊言紙絮裡一
片玫瑰瓣。學姐說她討厭這種純粹have fun的節日--
「如果想講的不是謊言呢?那就會是一樁真正的笑
話了。」用在我們這個時代的輕浮和大規模的綜藝,
也微言大義的吻合。不是輕鬆不行,而是如果它對
認真構成戕害,那就有檢討的必要。
春城無處不飛花。國鼎答應要來找我,就來找我了。
還在保固的ipod,蘋果直接換一台給我。吃怡客的
brunch,遙遠處陽光和煦,像透了一階階拾級而上
的青春。那時我被困在一座人人稱好的城堡裡,拼
了命想撐開手腳、衝破出來。所有歸所對我而言都
是那樣:一直覺得最美好的尚未到達,一回頭卻又
發現所有美好都已經過去;我曾經那麼想進去,進
去了卻怎麼也待不住、只想出來。現在出來了,卻
又和國鼎從盛開的流蘇花樹下啟程,朝聖我們曾有
朝一日的青春。幾乎忘了,那被稱作「詩經」、輕
揚上舉的白色四瓣小花,也還轟轟烈烈的盛開著我
們未凋盡的青春啊。讀詩詞才發現,志信叔講得對,
而至少我,也無能為力逃出這個中國文學以來因循、
巨大的悲涼:對青春易逝的感慨。
回到一個人的房間發現:今天為了配衣服而新穿的
拖鞋竟然就汙髒了、磨損了。那是S給我的生日禮
物,限定款。他為此辛勤奔波、才找到最後一雙。
打開ipod,發現我們的錄影也隨新機置換而歸諸空
無。突然陷入及身的沮喪和遺憾裡;彷彿一個隱喻,
打開一整座教訓。關於我們,所有能證明我們、我
們的關係,曾經存在過的連結,都將在時間的進程
裡逐步湮滅。像拖鞋一著腳就註定損壞,鞋紋磨耗,
圖樣漫漶。像ipod裡未被備份的影片,一如記憶之
於迢遠的時光,我們沒有不損壞、也因此沒有不遺
忘的把握。
我就這樣奮力擦拭著夾拖,對著已無一物的ipod,
誠實的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