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31日 星期日

《複眼人》:億萬顆針尖般的眼淚



一隻眼睛褐色、一隻眼睛藍色的流浪貓Ohiyo,是瓦憂瓦憂島藍色眼睛的掌海師、褐色眼睛的掌地師,各掌世界的半壁江山,加起來,就是瓦憂瓦憂的整個自然。雖然,只是瓦憂瓦憂觀點。

還是不肯定複眼人是什麼,不過應該接近具象化的自然界。吳明益不只一次在書裡書外強調,人總愛以人性投射大自然,但大自然無論災害或者豐盛,既不仁慈、也不殘忍。大自然「只能觀看,無法介入。」(332);既不作善,也不作惡。它就是存在。

駱以軍也常提起有萬千瞳孔「神的蒼蠅複眼」,一秒轉動,世界流蕩而過的「萬花筒寫輪眼」。除了只能觀看、不能介入的消極,還有一道同時收盡世界景象的敕令,瞬間展演的千萬種苦難,足以令神的複眼,流下「針尖般的眼淚」。

我一直覺得,整本書最刺眼的「環境保護」,似乎不是真正的主題。或者該說它造成的道德譴責,讓人不免不成比例的放大,先跟著說有以免被發現是麻瓜。環育是,但粗糙的道德郵包炸彈不是。比較像是勸服你,萬物皆有靈。最近紐西蘭通過的「河川法人化」也許能代言這本書的觀點,人與自然能有「互為主體」的互動。只是這種地方,在人類世界也許礙難存在,書末只好讓軍事演習刮起的垃圾浪潮,吞沒了瓦憂瓦憂島,讓它永久被封緘在書寫,與記憶裡。

是有點草率啦,但也無可厚非。除了環境主題,作者還用形式(後設)、用內容(複眼人現身說法),以人與動物記憶為題,傳達人的獨特、與窘迫:

人類能夠寫作,記錄記憶,甚至僭越地虛構記憶--但也需要付出代價。書寫和記憶不是線性關係:因造成果、有我有你;而是拔河。繩索後面,可以隱藏著療癒,也可以隱藏著欺騙。

山壁面前尋找父親未果的托托,拔起好珍愛的甲蟲身上,刺穿的蟲針。被醚昏過去的甲蟲,竟然開始划動,摸索著對足,然後鼓翅飛走了。托托感覺自己的身體也輕盈起來,宛如中空。終於被阿莉思的記憶連針拔起,可以隨風飛去。

複眼人對托托的父親說:「你知道的,上面根本沒有任何人。根本沒有。」(304)

故事大可結束在這。但吳明益顯然不是熱衷停在熱淚,而想用光明大調收尾的作者。滿感激,說真的。如果停在那裡,縱然劇情線沒有收乾淨,但再前進也可能只淪為交代後事。不過他不捨殘忍,不願販賣狗血。我感謝他這點不如複眼人。

楊照書前收錄進去的導讀,想必點出了重點:複眼人是日常庸俗裡,張開了不同眼睛的人。每個書裡的人都背負故事,承受了閃電。某個關口以後,他們都成了複眼人。

我想說:讀者何嘗不是?我們通過故事,看見一個個他們的故事。他們的難言之隱,他們人生的悲哀。也彷彿長出一枚一枚眼睛,鍍上一層黃昏的色彩。

文學的全知敘事,常常被形容為神的視角。在那一刻,我們也短暫的僭越為神。我們也只能觀看,不能介入。我們也清楚文字虛構的記憶,萬花筒般的幻術。但我們仍然忍不住流下針尖的眼淚。

以為複眼人只在書裡出現,詩意而憂傷。沒想到它居然伸出手,指著讀者你:你是被我創造的。你也成了這枚眼睛,的一道風景。

2016年7月15日 星期五

《憤怒的菩薩》:1946,台灣



書前和書後的導讀已經寫得很好啦,我也沒有更佳的見地。只是想分享這本書給現代的台灣讀者。

我不認為這本書是傑作(以日本文學來說)或代表作(以作家個人來說),純粹是陳舜臣把故事的發生地和時間點設定在很有意思--這當然是後世讀者的後見之名,能夠後設的看待作者的文學選擇--也很混亂的1946年,台灣。

戰爭剛剛結束,日本殖民統治隨之落幕。日軍全數解除武裝,但一時間還沒辦法全員遣返。因此在日本讀書、工作的主角搭船回台灣,帶我們看到時代下的風土民情,台灣鄉親抱怨「狗去豬來」--狗:青黃不接,等待遣返、閒到發慌的日本軍人;豬:耀武揚威,前來接收台灣的國軍。

台灣人睿智得很,沒多久就看出「光復」受熱烈迎接的政權,比起來也是豬而已。差別不大,都是畜生。

因為一起發生在菩薩山腳菩薩庄(今新莊)的命案,循著國軍、日軍、台灣人交織的謎題,牽扯出更大的關係圖像。某些問題依然歷久彌新:兒子跑去大陸協助抗日的林家,老爸協助日人統治,以圖存於日本統治。改朝換代後,當時的生存手段卻變成被清算的理由:漢奸、叛國、皇民,哇,至今還不過時--只好把死在大陸的兒子遺照掛上,當成「贖罪券」和「忠貞證」:我們家也出了一個愛國烈士,別秋後算帳啊。

身為在日台灣人的陳舜臣,戰後被劃歸中華民國籍而失去日本籍,而後申請中華人民共和國籍,天安門事件後召開記者會揮淚放棄,才終於轉投日本籍。陳舜臣一生的國籍身分,就是一部錯綜的東亞現代史。他代所有當時(乃至於現在)的台灣人發問:到底什麼是漢奸?皇民的指控合理嗎?憑什麼?

謎底揭曉,等於是小說結構放進了兩個鏡像位置的反詰,詢問1945年後台灣島的政權:誰是漢奸、誰是叛徒,憑什麼你說了算?接受一個政權的指控,就等於接受了它建構的史觀,似乎也就默認了它大義凜然下的正當性。這份指向政權對所有戰後台灣人民的地圖砲攻擊,其質疑是超越時代的,諷刺的是,也許只有心繫台灣、卻又不在台灣的作家能夠說出。

至於為什麼陳舜臣將故事設定在1946年,又為什麼短暫回到台灣三年半,於49年旋即返日,論者認為原因是一樣的:他見識了1947年二二八事件的恐怖。滿懷希望回到家鄉,卻心如死灰的離開。這份複雜的情緒,直到晚年的自傳《半路上》才能化為言詮,讓讀者得以一窺。

這篇文章拾導讀者路那(頭銜是推理評論家)牙慧。他設定的角度也很好:全書中發生殺人事件的場景固然在菩薩庄和菩薩山上,但並沒有描寫菩薩的「憤怒」。甚至,古書上說的是「菩薩低眉、金剛怒目」。那麼菩薩為何而憤怒?「或者說,憤怒的,是菩薩嗎?」(40)

2016年7月6日 星期三

《月的另一面》:月的這一面



很怪,描述異文化的時候,人類常常會陷入奇怪的推論,好像現有的知識工具左支右絀,還不足以支應的窘境。

比方「民族性」這詭異概念,就像一種套套邏輯:因為他們有A的民族性所以表現出A的特質……

李維史陀當然沒這麼low啦,起碼對於日本神話的發現是很很卓越的:日本神話的元素與結構,竟然高度相似於美洲、甚至印尼神話,為遠古人類的遷居路線增添一分證據。

但談到其它面向,諸如:與西方「離心」文化相較,日本是「向心」的。可以從語言中主詞被放到最後、少用人稱代名詞、甚至操作工具如鋸子等朝向身體,都顯示了由外部定義自身,主體被安置於社會系統最後的特色;

--總覺得先射箭後畫靶。觀察異文化一定掛一漏萬,什麼事物能進入視野,來自觀察者預先對它的設定。還有:

在日本,人不視自然為對象,而是界線曖昧的另一半。有時候自然被當成目的,有時候人是目的、自然只是手段;

--所以這是在說日本文化「獨特」的矛盾,有別於西方?還是只在頌揚日本比所謂西方,更多時候能照顧到自然呢?另一個盲點出現在這:以文化為統稱的描述,永遠可以找到反例駁斥。在那之前則要丈量到底這個敘述的適用性如何?如果它只強調某種文化的矛盾、曖昧,無所不包,不就等於沒說嗎?最後:

日本傳統強調回歸物的純粹狀態。食物不加調味,音樂沒有合聲,就是不同節奏曲調的拼接。也許還加上繪畫、造景?

--怎麼看都覺得好忐忑啊,有時候點頭如搗蒜有時候又皺眉很疑惑。好像都有點似是而非?迫不及待從孤證推論其它、甚至全體。頂多能說它是某種洞見、啟發,但要用這套模式來談「理解」,未免還太遙遠吧。

不是在控訴李維史陀,我根本就不了解他的學術成就。而是理解異文化真的好難,簡直奢望,連再現、分析、歸因……都這麼舉步維艱,要動用很多模稜兩可的詞還是不能包覆一切。尤其在西方一直對日本文化存在某種過度美化的情結之下,彷彿是要尋找對遠東崇拜的寄託,而中國傳統文化已經在共產黨治下消逝殆盡,日本遂理所當然成為唯一的客體與選項。

原本寫的結尾是:人類學走到這已經很謙虛到有點焦慮了:不斷承認自己的無知,和一定配備的偏見。--但也可能,還有一些意圖是當局者迷,自己看不清的。也許月的另一面根本就是虛構的蜃影,顯像的虛妄。但那卻照見了月的這一面:太陽下眺望的你的方位。

2016年7月3日 星期日

《有你,更能做自己》:大眾幸福學



鄧醫師已經是我的女神很久了,從她開始上談話性節目,展現她的諮商專業,就已經昏擊我的迷妹心,不管她是不是有任何推廣普及的意圖。

我喜歡她在書裡大方坦承,「女性擁有天生的母性本質,包括滋養的能力,這原是幸福與創造力的泉源(…)去交換跟男人一樣的東西,那代表著社會並未達到真正的性別平權。」(231)作為一個女性主義者,似乎有點政治不正確。「天生的母性」就是長久以來被女性抨擊、渴望掙脫的「本質」。但那也揭露鄧惠文的立場,就像于美人寫她:「誰說搞女性主義的女人長得都像男人?她當時捍衛女性權益的不卑不亢的態度在我的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從容不迫,也許還溫柔婉約,但並非不堅強,沒有立場,或者不敢於表達自己的立場。

當然要說它軟是軟了點,還是類似自我療癒,堆疊個案的故事。但又沒那麼隨便。不撂學院術語,不代表沒有程度。諮商實務的平易近人只是寫作策略,為了市場需求。貫穿全書的卻是紮實、馬上可操作的概念,聚焦在以核心家庭為主軸,輻射出的親族人際關係。個案與個案堆疊起來,就成為走入婚家的台灣異性戀集體社會心理,看得見文化在每個人身上輾過的軌跡。

有點警醒的是,諮商的目的仍然是讓人「回歸正常社會生活」。學校裡扮演黑臉白臉的雙股機制:訓導處與輔導室,後者就是提供理解與關懷,「協助」乖違規範的學生,「回到」群體的地方。

我記得修了教育學程的同學氣憤的告訴我,教育諮商的老師竟然問前來請求協助的同性戀學生:「你要不要也想想,自己會不會也做錯什麼了(才讓同學不愉快)?」當然,這老師的手法過於拙劣了。然而它仍透露了,關心有時並非目的,只是勸誘人回歸正途的手段。在諮商的專業與療癒的光輝下,沒有辦法生出質疑、走向基進:正途是什麼?誰定義的?為什麼團體生活是唯一依歸?

人嚮往和諧的關係,但為什麼在婚姻中和諧的關係非得是某個樣貌?夫妻和睦,婆媳相敬,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人對於關係的欲求、和諧的想像,都籠罩在更大的文化與時代之下。終於人可以選擇不結婚,而諮商師會說:只要你覺得舒適--還是我們可以探討,抗拒婚姻、其實是在抗拒什麼?

逆反著「大家都在做的事」考驗個人的心理素質。宏觀的問題,被迫微觀的「私了」,還可能病理化的暗示:因為從小原生家庭什麼什麼破裂,造成什麼什麼陰影,讓你恐懼走進另一個家庭--不過每個人都有痛苦都有病、都需要痊癒,又何須在意?就更遑論,不想工作的人了。是什麼什麼導致了你的怠惰、消極、不願長成大人、無能擔起責任呢?

走得太前面的人,甚至得不到心理的奧援。我相信、也肯定,心理諮商的偉大力量,賦予人們勇氣,在一個普遍灰暗的世界。但有沒有可能,拒絕融入群體、拒絕走進婚姻、拒絕經濟勞動的人,在溫暖的溶解、同理的撫慰後,原本畸零但不凡的靈魂從此熄滅,變成「一般人」。而持續反骨著的準哲人,可能用它破敗的一生拈起撼動時代的革命烽火,卻首先必須孤獨的堅強著,走過即使專業諮商也鞭長莫及,滿是屍骸的生命曠野。

看到「大眾幸福學」背後的預設,即便是聰慧自覺如鄧惠文醫師,在這樣的作品中也不能避免有其侷限。

2016年7月2日 星期六

《叛逆就是哲學的開始》:尼特族才是哲學家



好狂好好看。對日文各種普及書都不是很有信心,不知道是日文翻譯過程中遺失邏輯的環節,還是普及書本身都寫成感性文。唯獨飲茶的哲普書又平實又詼諧又有含金量。


很像畫風誇張的日式漫畫,但做完文本分析,發現您娘親的劇情還真縝密。


我也很愛普及書。普及書本來就不為了取代原典,而是幫原典搭橋設棧,真要讀也不致於太快被門檻絆倒。這輩子下定決心不讀原典也無所謂,能多知道一點點康德一點點黑格爾,也是很好的談資不是嗎?我最愛這功能了。


哲學史真是百看不厭,雖然常常有很多哲普作家功力不夠,寫得太深奧或太膚淺。但只要那些泰山北斗們的名字一掛,隨便提幾個點都是精彩的,這是內建於哲學的性格:邏輯當武器,推翻前人的理論系統、創建自己的理論大廈,千古目標一致要追尋真理。


所以很像鋼鐵人隨著時間也會演進,砲彈或盔甲調整著升級,形成了智識的軍備競賽,論述的戰術螺旋。幾尊巨靈在人類上空毆鬥。輸了就墜落下來,凡人還是幫你立碑著書,感謝你曾經影響了一整個時代的(西方)人類。


悲哀但又萬幸的,好不容易走過兩千年的哲學,到我們躬逢其盛的現代,卻是滿目瘡痍,一片廢墟。後結構主義把最後一尊神.結構主義解構了,解構主義也把自己解構了。宛如哲學家一手摧毀了哲學這幢大山,拍拍屁股,揮揮衣袖,還引起整個人類知識界群起效尤,紛紛響應討伐權威的恐怖攻擊。


人類哲學再也沒有定於一尊的思想。在兩次大戰、發明核彈後,哲學也明白了定於一尊、尋求唯一真理背後的恐怖思維,順應著後結構的風潮,拒絕真理了。


竟然有一門學科是聰明的腦袋自己決定終結這一切的。維根斯坦以「語言遊戲」為哲學敲響喪鐘,布希亞還要說「時代已經結束在這,不會再出現新的主義!」來鞭屍。這不是很有希望嗎?


叛逆得銷融了自己,跟一個堵塞而淘氣的胰臟沒什麼兩樣。


哲學之死不足惜,至少我不在意。但書末作者提出「下一個時代可能的哲學」就有趣了。那是一個不必再勞動、工作,維持這個金錢流動的符號遊戲的世界,一份給「大量的餘暇」的哲學。這真的讓我差點淚下,對不起情緒轉折很大。我看到好多人、包含自己都困在這個輸送帶一樣輸送去上班勞動的世界,跟戰爭飢荒比當然好很多,但為什麼這會是常態、與唯一的選擇呢?上帝退位後,供奉起來不容置疑的,成了錢嗎?而且還只是剛好餬口的錢。


這個結尾讓我還得半夜續寫這篇文章,並默默把飲茶列為天才與我的知音。(媽的,尼特族才是哲學家,這點跟我想的一模一樣啊。)並且期待這份屬於我們,屬於新時代的哲學,能早日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