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眼睛褐色、一隻眼睛藍色的流浪貓Ohiyo,是瓦憂瓦憂島藍色眼睛的掌海師、褐色眼睛的掌地師,各掌世界的半壁江山,加起來,就是瓦憂瓦憂的整個自然。雖然,只是瓦憂瓦憂觀點。
還是不肯定複眼人是什麼,不過應該接近具象化的自然界。吳明益不只一次在書裡書外強調,人總愛以人性投射大自然,但大自然無論災害或者豐盛,既不仁慈、也不殘忍。大自然「只能觀看,無法介入。」(332);既不作善,也不作惡。它就是存在。
駱以軍也常提起有萬千瞳孔「神的蒼蠅複眼」,一秒轉動,世界流蕩而過的「萬花筒寫輪眼」。除了只能觀看、不能介入的消極,還有一道同時收盡世界景象的敕令,瞬間展演的千萬種苦難,足以令神的複眼,流下「針尖般的眼淚」。
我一直覺得,整本書最刺眼的「環境保護」,似乎不是真正的主題。或者該說它造成的道德譴責,讓人不免不成比例的放大,先跟著說有以免被發現是麻瓜。環育是,但粗糙的道德郵包炸彈不是。比較像是勸服你,萬物皆有靈。最近紐西蘭通過的「河川法人化」也許能代言這本書的觀點,人與自然能有「互為主體」的互動。只是這種地方,在人類世界也許礙難存在,書末只好讓軍事演習刮起的垃圾浪潮,吞沒了瓦憂瓦憂島,讓它永久被封緘在書寫,與記憶裡。
是有點草率啦,但也無可厚非。除了環境主題,作者還用形式(後設)、用內容(複眼人現身說法),以人與動物記憶為題,傳達人的獨特、與窘迫:
人類能夠寫作,記錄記憶,甚至僭越地虛構記憶--但也需要付出代價。書寫和記憶不是線性關係:因造成果、有我有你;而是拔河。繩索後面,可以隱藏著療癒,也可以隱藏著欺騙。
山壁面前尋找父親未果的托托,拔起好珍愛的甲蟲身上,刺穿的蟲針。被醚昏過去的甲蟲,竟然開始划動,摸索著對足,然後鼓翅飛走了。托托感覺自己的身體也輕盈起來,宛如中空。終於被阿莉思的記憶連針拔起,可以隨風飛去。
複眼人對托托的父親說:「你知道的,上面根本沒有任何人。根本沒有。」(304)
故事大可結束在這。但吳明益顯然不是熱衷停在熱淚,而想用光明大調收尾的作者。滿感激,說真的。如果停在那裡,縱然劇情線沒有收乾淨,但再前進也可能只淪為交代後事。不過他不捨殘忍,不願販賣狗血。我感謝他這點不如複眼人。
楊照書前收錄進去的導讀,想必點出了重點:複眼人是日常庸俗裡,張開了不同眼睛的人。每個書裡的人都背負故事,承受了閃電。某個關口以後,他們都成了複眼人。
我想說:讀者何嘗不是?我們通過故事,看見一個個他們的故事。他們的難言之隱,他們人生的悲哀。也彷彿長出一枚一枚眼睛,鍍上一層黃昏的色彩。
文學的全知敘事,常常被形容為神的視角。在那一刻,我們也短暫的僭越為神。我們也只能觀看,不能介入。我們也清楚文字虛構的記憶,萬花筒般的幻術。但我們仍然忍不住流下針尖的眼淚。
以為複眼人只在書裡出現,詩意而憂傷。沒想到它居然伸出手,指著讀者你:你是被我創造的。你也成了這枚眼睛,的一道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