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月25日 星期日

《三體》



1.
三體運動已被證實無法預測其軌跡。如果生在有三個太陽的行
星,人類文明就注定要前仆後繼,在規律與隨機的氣候和紀元
裡,不斷毀滅、再生;如果天空中出現三顆飛星,則太陽遠離,
陷入嚴寒;三日凌空會讓大地被火海吞噬;三日連珠的引力足
以撕裂地球。從遠古一路僥倖活到資訊時代的文明,終得承認:
人類不可能在無法預測的三體運行、氣候交替中倖存。結論只
能是:離開三體星系,殖民其它行星。


2.
作者聰明的選了文革作為背景。運往無淹物,是非、因果,全
部成為不可問責的大字:「歷史」,加害者、受害者參差錯位,
沒有人知道該向誰追究、該如何消解仇恨。是悲劇後的無果報,
賞善罰惡的失落,對不義的不義、無情的無情,讓秩序(適應
了的失序也是一種秩序)的可能,徹底瓦解成絕望。


3.
好好看~捨不得睡~


《肯恩斯城邦》




同樣是「科幻」(作者自許),同時讀的《三體》卻這麼致命
的顯現出,光是小說語言的操作,此岸(台灣)的作家顯然就
還停留在幼稚園程度,而作者意圖安排的「經濟學科幻」卻純
粹淪為學術詞彙的堆砌,斷裂成為「經濟學」(詞彙堆砌)和
「科幻」(同樣幼稚園程度的「穿越」、彷彿粗糙複寫阿凡達
世界的幻獸們)。


我是如此對「社會科學科幻」這樣非比尋常的概念,懷抱純真
的熱切期待啊!呼應這樣的期待,就算弱點多到不勝枚舉,我
還是不忍給這本大膽(或說莽勇)嘗試的書低分啊。跟「如何
分辨XX人」一樣,我也期待「如何分辨社會系人」的出現,
也期待真正的「真‧社會科學科幻小說」乃至「社會學科幻小
說」的出現啊。(咦,你說我們生活的世界就是個「社會學科
幻」嗎?好吧好像也不能說不對,讀讀《人間異語》,或者鎖
定我們的晚間新聞好像就得證了……)


2015年1月18日 星期日

《酸臭之屋》




0.

能夠有章法的運用文字、有能力(個人對經驗的覺察)與閒暇
將經驗寫成文章,都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有像蘇靖雅一
樣,純粹不想對世界發表言論的人,但更多可能是沒有一定程
度的資源,比方家庭出身、知識訓練、個人經驗、同伴支持……
「寫文章」其實是有門檻的,遑論發表、集結成冊上架販售。
所以跑夜店的東區男女、綁鋼筋的勞動身體、還有一大堆一大
堆,注定在文字上付之闕如的廣大世界,其實對「我們」而言,
都是一片黑暗。而且可能會永遠是黑暗。因為並不多人願意、
有能力,把他們的經驗訴諸文字留存。所以書市裡的當代台灣
閱讀版圖,充滿小文青的咖啡廳流浪、城市漫遊、出國留學、
理論與文學與電影的交互對讀……一種大致上也許可以先籠統
稱為中產階級的情調。


1.
我才會認為,《酸臭之屋》這種書和作者,在世界文壇上得到
重視,具有標誌性的意義。姑且不論作者在寫書的時候是不是
有特別的政治意圖(提出某種主張)或社會想像(想要改寫大
眾對「社會」的認知),光是「第一手」揭露這些「底層人」
的生存處境(毒品、性、暴力),就已經具有力道和代表性。
顯然說明:「像你們那樣光鮮亮麗的活著,可不是這世界上唯
一的選擇與風景」,也能穿鑿附會,說是對當代台灣書市小確
幸主義的暮鼓晨鐘。


2.
曾經參加一場論壇,提到台灣七年級作家的作品極度「私我」
的問題。我很同意這是個無意義的命題,因為我們有太多工具
可以交叉運用、不同的意見可以用不同的工具發表,可能今天
上街頭、明天搞連署,左手寫社論、右手畫畫,「文學」於是
可以只保留給自己真正在意的事情,也許就是那些被老人說是
「肚臍眼」的感覺、情緒、家庭困擾等私我之事。所以我認為
問題不在「肚臍眼文學」,問題在「只有」肚臍眼文學。解決
之道不是慫恿文青作家硬頭皮去寫其它他不熟悉的經驗,他們
依然可以在同樣的領域攻打出值得我們整個世代驕傲的經典;
而是鼓勵更多人拿起筆,寫下自己的文學,豐富我們的文學、
言論、經驗市場。


2015年1月1日 星期四

屋頂菜圃


最大的學習應該是,覺得觸摸到土壤、觀察植物本身,會貨真價實的「體驗」到:人類是動物,人類與自然(”Mother Nature”)本來就深刻的連結。看植物這種感覺不是活物的東西,卻丟到土裡就自己抽芽、牽絲攀藤、招蜂引蝶、開花結果起來。難怪古人常說有神,農業本身就是神。但是,這有點像東方哲學──印度的「悟」、中國的「道」、日本的「禪」──的實踐傾向,光是用語言、邏輯和道理,再現它的重要性,常常只淪為曲高和寡的呼喊、「自然生態」道德重整運動的修辭。你就是得「把手弄髒」(連這句話成為標語,都感覺十分乖、「不自然」),才能「天人合一」。

有點扯遠的是,《想像的共同體》台灣再版時,重新掀起一股討論。那時候「藍綠惡鬥」的政治實況漸漸塵埃落定,但國族認同的爭辯方興未艾。為什麼會從唐山祖拜到開台祖?為什麼「台灣人」明明大多也曾是「中國人」,卻也「改宗」了認同?原因竟然比想像中簡單:「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文化價值、日常習慣、社會連帶(厝邊頭尾),或者還有歷史機緣(比方二二八),漸漸讓這一票人成為「我們」(之於不在同一片土地的「他們」)。這個「土地」不像今天我所認知的那麼抽象,而就是切實的、把種子丟進去就會生根抽芽的土地」,需要悉心照料,才能餵飽一家的「土地」。這樣的「本土」、「在地」認同,應該會比當今不著根的國際移民,穿梭在國界上的現代人,更強烈一點吧?

這學期最大的心得就是,對「土地」的認識曾經、也應該是如此具體和親近的吧。對物質文明、水泥叢林的批評,不是無病呻吟而已。還有神秘的靜電說:因為現代人腳不著地,隔了膠鞋、柏油,長期沒有接觸土壤,累積在身體裡的電荷無法釋放,造成精神失調、失眠等文明病。也許沒那麼偽科學,不過是接觸到土壤的時候,幾乎有賴一段完整的閒暇,處於相對輕鬆、悠哉的情境(比方休假),也多半有遼闊視野和清新空氣,所以「-覺得紓壓」是確實發生、也能夠想像的。

最後,很崇拜實作知識。生命的養成比較像是作伴,而不像在實驗室的培養皿、加工廠的生產線上,被一一除去了無法控制的變因,所以能夠標準化、大量製造、大量供應而營利。務農的過程讓「人」重新發覺生命的不可預期。雖然,就算在屋頂菜圃上的種子們也不可能是全然「自然」,而是經過人工選擇,但再怎麼說仍是活物,仍端看天象晴雨,氣溫高低;還有至今我仍一知半解的肥料攪法;植物生成各階段、各部位的名稱和需求,蔚為一個龐大的知識系統:指稱具象,且與「我們」息息相關。但在現代化的過程中漸漸被長長的生產線異化(乖隔兩端)、遺忘。很開心有這樣的契機,雖然這種體驗恐怕是只能曾經擁有,無法天長地久,而且還不知該如何推己及人(像東方哲學中真理的難以傳遞)。總之,如果不要看是否解決了什麼結構問題,一一拯救被封鎖在抽象理論與物質世界的迷途羔羊,還是有其用處。

01/01, 2015


也許不該把新的一年這樣的事情臆想得
居心叵測。但我們真的可以那麼廉價的,一筆勾銷那些零零總總,總也堆積成山的恩怨情仇嗎?那麼開心的祝福你:新年快樂。是口蜜腹劍的心眼?眾人面前的裝腔作勢?我們太太太需要一個節慶,在天行健、自強不息的黃金秩序裡,找到藉口,可供插針的罅隙,狠狠督下那輕微的失序。那舉足輕重又無足輕重的原諒,的我其實還愛你。

我們,只是在這被結界切分出來的一天裡,就一天裡,彼此真誠以待吧。


《史上最強哲學入門:東方哲人》



大受啟迪。只要嘗試去解釋這個世界,這個「指認世界的語言」就讓本為一物的世界成為「二」、然後又有「三」……於是我們就從天地玄黃的「一」裡分裂出來,不再梵我合一(天地萬物的大我,與指物命名、感覺思考的小我),不再立地清涼,離開了覺醒與開悟的可能。

所以我最近的關鍵字是:窮盡。我們已經注定活在一個列舉、闡述、以語言來辯論與彼此誤認的世界。這是回不去了的桃花源的粗糙複寫。愈來愈詳細的綱目,就必‧定衍生愈來愈多的補充說明。尼可學姊前陣子才提及「知識障」,以前的我恐怕會覺得是倡議反智主義嗎?結果書裡就說了,我們永遠沒辦法為一個待在黑白房間裡的人創造紅色的「體驗」,就算怎樣巧舌如簧、完整描繪紅色的感覺、紅色的景像,而那人也認真參詳字典上「紅色」的定義(波長?)、發生原理(視網膜成像?大腦判讀?)……直到成為一位「紅色專家」,可以侃侃而談、滔滔不絕何謂「紅色」。

但他仍然不曾「體會紅色」,卻以為掌握了這個語言系統,就已經直達真理,而自己儼然權威,不必再去聽信其他關於實踐紅色的鼓吹。這是書裡說「西方哲學」的思考方式:你能清楚述說,就代表你已理解。沒錯,但也隱藏危機。現在回想起,這也許也是我覺得字詞搖搖欲墜的開始。與釋迦牟尼感到同一種違和,成為跨越千年的忘年之交。我們仰賴語言,但又太仰賴語言。

我沒有要出家啦,我熱愛紅塵,只是覺得有趣,很警醒。非常特別的閱讀經驗。落於言詮就全部失效的實踐體系,卻還是有人負隅頑抗,堅持一步一腳印以語言詮釋不能被詮釋之物。這種精神,本身也幾近道矣吧?


2014 TOP 10!


54選十,不分名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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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吳曉樂(2014,網路與書)

以愛之名的家庭核曝劇場,家教老師誤闖的寧靜恐怖。作者非常會講故事,她的主角屢屢被逼到生命的牆角,故事也時時陷讀者於道德困境:如果是你,會怎麼做?被害者,小孩,離她的距離這麼近,卻仍然只能被代言。然而旁觀與被旁觀、代言與被代言,常常是最直面徒勞、無能為力的關係:你可以離開,但是被留在家裡的他們呢?你走了,然後呢?許多以為墓木已拱的負面情緒再度破土而出。對母親依附與抗拒,成績是好風憑藉力,遠走高飛。家注定失落在追尋與背棄的鄉愁裡。

《烹:人類如何透過烹飪轉化自然,自然又如何藉由烹飪轉化人類》 /麥可‧波倫(2014,大家)

筆記是體外的腦,煮器是體外的胃。烹飪是人之所以不用再花大量時間採集、狩獵、咀嚼,能夠提高單位時間利用能量的效率,有餘裕創造「文明」,化自然中的毒物、苦味為神奇的路途,是人淚眼婆娑、千方百計尋找的證明:人之異於禽獸,的關鍵。章節的安排非常有心,火炙、水煮、風烘焙、土發酵。現代人之所以百病叢生,簡單一句是不下廚太久了,割讓了吃什麼、怎麼吃的決定權給食品工業,但多餘的時間卻送給勞動。既警醒又有趣,作者已經繫上我的必讀金牌。譯筆也很強。

《道士下山》 /徐皓峰(2009,大塊文化)

跟《城邦暴力團》一樣武俠都不武俠了。顯然古龍、金庸兩座大山一出,後輩要不是在妄想攻頂間紛紛殞落,要不就得繞路而行了。得道不只來自山林道觀中空無一人的寂寞頓悟,也能六道輪迴,五味雜陳,人世渾沌,西遊記九九八十一難。高手在民間,真理在尋常百姓家。慕仙不成,誤打誤撞練就武林絕學。轉場精彩,敘事寡言下有暗潮洶湧。

《冥核》 /葉淳之(2014,遠流)

台灣當代社會流推理?犯罪?小說。失竊的鈾礦與「地獄變相圖」,失蹤的男大生。喔,光是這些元素聽起來就好好看喔。讀起來也一樣好看喔。記得小學看《雙瞳》好喜歡,大學才看了大衛芬奇《火線追緝令》(七宗罪,Se7en)。地獄搬到人間施刑的架構是我的最愛,滿足嗜血、獵奇與應報的渴望。

《回家》 /顧玉玲(2014,印刻)

《我們》海外移工的家鄉生活補完計畫。不失顧玉玲身為反對運動工作者一貫的結構描繪,卻更在意還原「人」的肌理,理論上的大字眼「移動」「勞動」作用在真實的人身上時,產生的圖景。同一劑效果,「人」有時出現創傷,有時不會。權力與壓迫也許並非如此單一,行動者可以協商出新的意義:有時是斷簡殘編,有時犬儒阿Q,但有時不是。我常覺得文學或者人類學式的民族誌,最重要的貢獻是,將這個不斷剔除、簡化、以理論編派或收攏的世界,重新放進複雜、曖昧,更接近真實的意義網絡裡。

《熔爐》 /孔枝泳(2012,麥田)

另一本看到氣急敗壞的書,真實案件改編。離開首都的不得志美術老師,流落到大霧的城,被迫目睹不得聲張,霧裡的暴力。同樣是成人對兒少的施暴,但沒有「愛」的擋箭牌,卻加上聾啞的條件,進入媒體、法庭這樣必須喬裝打扮、影響心證的現代化規訓。從身體、語言、到制度的多重粗暴,受暴後如何表述的多重困難,以及不論是當事人或旁觀者從「參與」到「離開」事件以後的生命紀實。讀完像霧一樣悶,作者不愧是南韓國民作家。

《學校不敢教的小說》 /朱宥勳(2014,寶瓶文化)

今年終於讀完許榮哲的《小說課》。我一直很喜歡把事情講得淺白動人的書,所以偏好記者而非學者的文字。有一陣子很迷「圖解XX」。「XX一分鐘就上手」或「懶人包」,都是非常厲害的溝通工具:用有限的篇幅、易解的陳述,處理龐大、複雜的資訊。如果科普重要,沒有理由輕視「文普」(文學普及、到更廣泛的哲學/社會科學普及……):把好小說從不可言傳的神秘主義,拆解成可以演練的操作方案。何況作者還選黨國把持經年的學校教育開槍,人人都曾經歷但卻缺乏反省的語彙、意識,系統性整理。所有禁忌一次滿足。小(篇幅)空間大(知識)容量,簡直寶貝袋。

《微塵眾》(紅樓夢小人物1~3) /蔣勳(2014,遠流)

同樣是喜歡文普,尤其是不拖泥帶水的經典詮釋,有點像星光大道翻紅的老歌新唱。一方面窺看老作家書齋裡閱讀有得的神情,一方面可以合法貪懶,不急著去攻讀原典,說服自己來日方長。原典本身夠豐厚,詮釋者又有功力,不落於他不停批判的學術、考據派窠臼,反而像高手過招,惺惺相惜。讓這即便是文學的老歌翻唱,無論是老歌(紅樓夢)本身、或者翻唱(蔣勳對待紅樓夢的細膩與深情),都很有歷久彌新的魅力。

《少年臺灣史:寫給島嶼的新世代和永懷少年心的國人》 
 /周婉窈(2014,玉山社)


上大學的一個大困惑就是:聽說社會系「很綠」,我也會變那樣嗎?根正苗藍中產階級的乖寶寶小孩,用成長期「藍綠惡鬥」的政治啟蒙框架套用到所有的立場與無立場。社會學結束了困惑,台灣研究則開啟了憤怒:原來有那麼多被屏蔽的資訊,被避重就輕、蜻蜓點水的歷史。事實能造成立場;事實是有人刻意不讓你有其它立場的選擇。說到這裡,總要感謝許多願意普及台灣歷史與相關知識的作者,感謝你們的突圍與嘗試。

《衙門口》+《泛權力》 /張程(2013、2014,遠流)

中國出產的中國歷史書,似乎總是意在言外。有時不禁懷疑借古諷今是刻意為之,或是所有關於政治的議述,都無可避免、必然生出借古諷今的寓意。在利益面前,道德總是輸得一敗塗地。--只是,也正因如此,不畏泛權力網絡的報復,在利益場內還能夠力抗人情世故的地心引力者,才格外值得敬佩。然而一個社會從人治進入法治,制度的設計就比單純訴諸道德要有效、重要得多。制度不能根除泛權力,但可以約束泛權力的可及範圍。尤其在一個愈來愈能分辨政治話術的社會,道德話語不再是貪贓枉法的遮羞布(藉皇帝名義盤剝百姓),而成為眾人打臉的證據。

遺珠:
《女兒》 /駱以軍(2014,印刻)

主要是還沒看完,但還沒放棄。(《西夏旅館》顯示為:已放棄)不過心得已經寫好了,尤其年末的《星際效應》一砲雙響,發現了幾個有趣的點:一,偉大的藝術家都來自難以窺伺的第五次元,藉著文字或影像的重力(gravity),從遙遠的宇宙敲打、編織,向凡人拼湊出神的旨意。二,象徵著人類集體命運的「生命的賡續」,兩位藝術家都寓言、保留給了「女兒」,那個必將成為母親的女兒。女兒的女性(女-性。我在想有沒有比femininity更好的字),母親的神性。小說或電影作為封存人類現世的文本、拋向未來海洋的瓶中信,對岸那個被期待拾起這封信的人,顯然,是女兒:在人類艱難的處境、近乎永恆的絕望裡,持續發射一波波,浩瀚的愛與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