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30日 星期三

2015 TOP 10!


【2015十大好書,59選十!感謝有你們相伴~】

《13‧67》 /陳浩基(2014,皇冠)

當之無愧的年度神書,讓我對華文小說--特別是可讀性,白話文叫拜託我想看得懂--重燃希望。就是港片無誤:警匪鬥智、諜戰無間、師徒情深,讓我想起大一才讀到《城邦暴力團》,覺得怎麼可能跟張大春這種天才活在同一個時代的那種驚嘆。更幾乎完美處理了社會歷史的變遷、香港作為殖民地的孤懸狀態、生存在殖民地的人們明明存在卻摸不著的集體精神處境。無論看熱鬧、看門道,都像望進萬花筒各自精彩。我非常期待陳浩基。


《槍砲、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20周年典藏紀念版]》  
 /賈德‧戴蒙(2015,時報)

國中時覺得好厚可以顯擺很酷但看不懂,大學畢業終於捺下性子讀,覺得天哪好精彩。用科學方法介入史前史,挑戰的還是現代政治經濟的大哉問:為什麼是舊世界「征服」了新世界?人類發源地、各大陸陸軸方向、可馴養的物種多寡、農業發展的早晚……等終極因才造就了「槍砲、病菌與鋼鐵」的近因。當時讀完這本接讀王安憶的《天香》(2011,麥田),簡直就從茹毛飲血瞬間掉到雕梁畫棟的文明幻夢裡。


《鈴璫花》 /陳映真(2001,洪範)

又是相見恨晚的一本書。邊在想,如果〈山路〉或者〈鈴璫花〉或者〈當紅星〉,被收錄在高中的國文課本,會不會早一點對被隱蔽的台灣史多一點認識?要讀懂這樣的作品,需要對台灣史的基本掌握。然而如果連這樣基本的掌握都無能為力,這樣的悲哀因誰而起?讀懂那麼簡單、那麼好的作品並不能堪稱對作家的尊重。讀不懂、或者沒有機會接觸這樣的作品,才是對作家的褻瀆。


《單車失竊記》 /吳明益(2015,麥田)

手繪的封面好美(無誤),作品的裝幀還是會影響購買慾望和閱讀心情啊,書裡書外也許應該看成一個文本。這本小說非常舒服,追索一輛單車的下落而走上台灣歷史爬梳兼戰爭下族群共生之旅。畫面隨著敘事開展而綿延,沒有什麼艱難的部份,非常吳明益,淡而回甘,最後又都通往某種釋然,或和解。當然其中有過度矯情的部分(在醫院空騎單車這到底),不過瑕不掩瑜,是很平靜的閱讀體驗。


《好人總是自以為是》 / 強納森.海德特(2015,大塊)

作者的上一本書「象與騎象人」具體陳述了他的論題:直覺是一頭笨重的象,理性是順應著象的方向隨後來到、自圓其說的騎象人。但大部分已經忘光了哈哈,只記得很好看。


《看見:十年中國的見與思》 /柴靜(2014,時報)

是年初轟動的《穹頂之下》(PM2.5從此進入我們的視野)才決定找來讀,柴靜細膩、犀利,我把她當時在北京的新書發表會上20分鐘致詞都打了逐字稿。她闡述她新聞工作的四個原則:準確,客觀,公正,平衡;其實也就是《看見》這本書裡一則則採訪故事的結論。這本書也成為今年寫作時經意或不經意就想信手拈來的引用句庫,從柴靜以後,再也沒辦法不開始正視中國當代文化影響力和對自己的作用。(然後年底,台灣少數還對對岸有話語權的康熙就停了。時代在作用著哪。)


《三體I~III》 /劉慈欣(2011,貓頭鷹)

一氣呵成讀完後,覺得從今以後讀的小說,都要翻越《三體》這座高牆。它就是很類型的類型小說,不在人物立體深度,而是把一個假設推到極限,看到底會發生什麼好玩的事情。系列的終末也就是我們這個可知宇宙的盡頭。讀完第一集時我寫:“作者聰明的選了文革作為背景。運往無淹物,是非、因果,全部成為不可問責的大字:「歷史」(…)是悲劇後的無果 報,賞善罰惡的失落,對不義的不義、無情的無情,讓秩序(適應了的失序也是一種秩序)的可能,徹底瓦解成絕望。”幸好最後人類(含三體人)全都灰飛煙滅,這是僅存的救贖與慈悲。對我來說最好的結局停在(第三集的)主角一行人坐在冥王星上,看太陽系被壓成一片太陽餅。


《讀裁讀儕的肚臍:秘密讀者Greatest Hits第1號》 
 /秘密讀者編輯委員會(2015,前衛)

人人都應該來寫書評,或至少心得。在評論文學時需要動用到全身的知識武裝、人生閱歷、你信奉的價值。評論讓閱讀深化,讓文本成為文學,讓文學活了第二遍。再來,真的太需要有人教我們如何讀書,包括分辨什麼是「好or不夠好」的作品--當然你也可以反駁這個判準,但總之有人討論,問題才會進入視野。秘密讀者標榜的就是誠實,不只寫手誠實,也教讀者如何不鄉愿。


《人類大歷史:從野獸到扮演上帝》 /哈拉瑞(2014,天下文化)

應該是《槍砲、病菌與鋼鐵》意猶未盡的補完計畫,不過談得更廣泛。認知革命讓智人用語言和「想像中的事物」合作滅了尼安德塔人;農業革命的小麥馴服了智人,農業像智人簽了浮士德的魔鬼合同,是不能回頭的路徑依賴;當代的眾多「主義」(社會主義、資本主義;種族主義、文化主義……)則毋寧借殼上市的信仰。很愛結尾:智人的科技即將讓自己走向「智人」定義的奇異點,呼應了驚呆的副標題--從已知用火的類猿、到要用人工智慧「僭越地」新創物種的,竟然!是同一種生物。


《索拉力星》 /史坦尼斯勞.萊姆(2010,繆思)

在anobii只給了四顆星,也是唯一四顆星但入選十大,因為這本書真的太孤寂了。步調緩慢、優美,但是憂傷。是人類失敗了的那個版本的《星際效應》,然而一以貫之的主題都是「穿越宇宙尋找愛」。用偽科學術語疊加描述出來的索拉力海,是索拉力星上唯一的生命體。她不殺人,她毫無反應,但她看穿你的記憶和恐懼,化身前來,索討你的虧欠,與遺憾。海洋映照著內心,寧靜而恐怖:家鄉在千萬光年外,但(偽)舊愛近在眼前。你將與這片海長相廝守,度過餘生。

最後提一下《建豐二年:新中國烏有史》(陳冠中。2015,麥田),不知道作者是不是有太多話想說了?實在是一部點子很有趣,但執行得極其枯燥的小說,寫得像平行宇宙的教科書。成為今年最大遺珠啦燈燈!





如新筆記

1.
【百萬的格局】

怎麼每次聽尼可學姊講話都好想哭,明明就還沒說什麼啊。也是這樣的時刻和看著這樣的人,願意讓我一直留在這裡吧


“表裡如一才不會心虛。所以不管人前人後,你都跟一個人一樣自在。


Nuskin的專業是人。搞定人那你的心量要夠大,要容納很多很多很多人。意思是你會經歷原本的生命經歷或認知框架裡覺得荒謬的事情。但後來我就知道這些讓我不能忍受的事情,都是讓我變大的。


它可能需要很多溝通,很多想要放棄,很多想要掐死某個人的夜晚。即使再困難你都會用未來那個你想要成為的人,回頭來解決這件事。若你願意密集的練習,願意承受別人不願意承受的事情,你才會有成長。這個就是成為領導人的過程。


你要好好感謝這些讓你抓狂的人。


2.
想到我們會一直見證彼此變老、組織變大、變有錢,參與人生重大的時刻,看你結婚,一遍又一遍走上街頭,一場一場組聚紅寶班開到高階會議藍鑽班,從接受決策到參與決策,站上舞台替你替我喝采,迎著聚焦的場燈珠光寶氣,整個世界燈火輝煌。

看著彼此變得成熟,從以前用幼稚的人格互相輾壓,互扔情緒,怒掛電話怒轉身心裡其實默默覺得你對,自己有錯,到可以先壓抑不爽和不耐煩,抽離一陣子再理性回應。只因為我們都得成為更好的人,才能容下更多極端的情境,去擁有更大的團隊。


想到這個就很興奮。意思是無論現在再慘,都將是唯一一次,走過去就再也沒有這樣的體驗了。所以好好享受現在的困惑,不爽,享受現在忙裡偷閒,愁雲慘霧也堅持苦中作樂。因為這都將是一去再難復返的感受了,我們只會越活越輕鬆和快樂,而且始終有我有你,天下真的有不散的筵席。


尼可老師上次黃金班的結尾是:「睡飽,很開心去跟別人分享」我大聲的復述:「睡飽!!」太重要了,太簡單了,我深愛且決定實踐這個原則!


3.
童立說,你也經歷過那個被一片片拆掉的過程,拔掉你的頭銜、你的學歷、你的家世,那個過程是很痛苦的。

是的我一向不屑跟比我遜的人相處,看很多事情不順眼。這些心眼的罩門,身段的包袱,必定成為我的痛腳。也許一輩子都要當把人推離的人,只能含淚怨恨這個世界不理解我


所以,雖然完美的可能如我的瀏海那樣稀薄,性格的磨礪就像踢到小趾讓人咬牙切齒罵髒話,但就是不想這樣停下。成熟並非妥協,只是期待以比較周全的態度面對世界


也想證明自己可以,證明自己可以聚得了人,發揮影響力。可以傳承觀念,可以贏得信任和尊敬。每次迷惘的時候,我都會想:我想成為誰?好的答案每次都戰勝糟糕的答案,這些臉譜走來走去,總不脫:愛的能量釋放,舞台上的高熱強光,詼諧的生命態度,才華登峰造極


很喜歡柴靜的一句話:我的起點那麼低,這條路才會無限長。當然希望自己再快點,跑起來!更重要的是,


一定要繼續往前走。


4.
與老師相識竟倏忽四年有餘了。想當時也是這樣朔風野大的季節,鄙人背棄課堂,因緣初遇一圓頭男子於誠品外,自稱台大學長,創業於直銷。彼時目中無人,以鼻嗤之。然言及財務自由,訝然大駭,遂展開奇幻旅程至今

今天再聽老師的分享,昨日種種,歷歷在目。一路上艱辛,幸得老師明燈指引。愈是冥頑不靈,愈能感受老師的循循善誘。我亦須臾不曾或忘當日四海對的雄圖霸業


支撐我的除了夥伴,還有感恩。感謝老師在我爛成泥時依然不改熾熱眼神,真的不想愧對你的賞識與期待


今天只是突然覺得太久沒合照了吧,我PPT的照片都停在2013年份。


願別再讓你等太久。亦信立一如立信亦


5.
活菩薩尼可學姊謙婕百萬教我們如何自覺狀態+平衡能量,她說:

“要成為領導人,第一步是能夠察覺自己的狀態。”


“所有的負面情緒都在告訴你:該進步了。”


“如果沒有改善,那些不舒服的感覺會一直回來找你。”


“如果沒有明確的目標,時間管理就沒有意義。”


“追尋更好的狀態,首先會遇到的就是失衡。”


“財務規劃的過程中,我的焦點沒有放在辛苦本身,而是在練兩種情緒:恐懼和慾望。”


“錢應該要來自於:解決別人的問題,或滿足別人的需求。”


2015年12月27日 星期日

商人的兒子


深夜有空又來了一段父子談心,龍哥都會若無其事的問我最近
做得怎樣,然後勸我不用那麼辛苦作結。


以前讀書時真的很看不起銅臭味的商人只爭一朝一夕,我賴以維生的知識才是千秋事業。


讀社會系更變本加厲,把所有老闆一律視為萬惡的資本主義共犯結構,對「我們」手無寸鐵的勞動者、後解嚴的崩壞世代而言,就是得負擔原罪。


爸爸說你做這個至少知道身體健康怎麼照顧,這就可以用一輩子。我不置可否撇嘴。但我做他口中的這個以來,才重新認識爸爸,從他的對立面站回他身邊,向他請教領導的秘訣、脫穎而出的關鍵、堅持與衝勁來自清晰的願景和目標……


怎麼說呢。他不太理解我這個兒子為何如此特殊,但他接受、而且樂意扶助我的特殊。他不懂為何我對他充滿野心的女生沒什麼野心,不懂我想賺錢又不跟他回家做房地產,但他還是慈愛的爸爸,搞不懂但「知道你就是很有特殊性」,所以說:「開心就好啦!」


睡前他讀李開復的書,說他那麼認真工作,得到癌症之後才開始反省,應該要讓自己放鬆。才知道看起來很放鬆的龍哥,其實一直緊繃得很,兢兢業業26年,終於覺得下半輩子足夠生活了,才回頭來學放鬆。我說他是寫給你看的,我才25歲,就已經太放鬆了。


幾個星期前我曾經想,如果我是一個學者、知識份子,甚至作家的兒子,我會不會更不一樣?更好或更壞呢?但這個問句浮現後的三秒,答案立刻跟著出現,幾乎毫無猶豫:我才不要。


我樂意當一個商人的兒子。


2015年12月22日 星期二

〈我的寵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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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寵物〉


我養寵物的經驗不多,家裡一直有養狗,小學養台灣土狗,國中時多了雪納瑞,但全都不是我在照顧,所以不算。小一跟大家一起迷蠶寶寶,福利社有賣,一隻10元。養蠶季跟著自然課本的章節同步盛開,福利社貨架上會自動闢出桑葉、紙盒的架位,任君選購。現在想起來,自然課本真是二十年後的業配文先驅。


小三時好像又因應自然課本,養了兩隻黃金鼠。褐斑的公鼠叫球球,黃斑的母鼠叫貝貝。他們的飼料像受潮穀物的味道,乖乖的形狀,很硬。一公一母的配對,除了投射人類婚配的倫理秩序,當然也希望他們作伴歡好,有朝一日綿延子嗣。粉紅色的細鐵籠裡還安裝一個黃色的老鼠滾輪。所以十五年後玩現金流,完全明白老鼠迴圈是什麼。


每到深夜他們就在籠子狂奔,客廳裡滾輪嘰嘰作響。白天要嘛跑出來啃飼料,要嘛蒙頭大睡。抓出來在手上玩,還被囓齒痛咬一口,再丟回去。不過鼠類的小眼睛水汪汪,很快就消氣,倒常忘記幫他們換墊布,直到佈滿密密麻麻的鼠屎。


有天聽到班上的競爭對手在升旗後興奮跑到最前排跟老師說,我們家黃金鼠生小寶寶了。那時我只希望全世界忘記我也有養。因為前幾天打電動到一半,忽然想玩老鼠,按了暫停跑去掀開籠裡的布兜,發現一隻只剩下半截的鼠身,本來是鼠頭的地方外露腥紅色的肉。旁邊的貝貝若無其事,還睜著無辜的小眼睛。


後來我再也沒有養過寵物,曾經做過在床底下發現貓乾的夢而打消念頭。最後我們也弄不清楚貝貝是不是啃掉男伴頭的殺手黑玫瑰?還是球球自然死亡後被螞蟻搬回去當存糧?我們把慘案向寵物店老闆申訴,他回以:飼料要多放。貝貝從此被送往龍岡和外婆作伴,回去也只蜻蜓點水的到頂樓陽台探望,像佛洛伊德壓抑住的陰影。直到一天外婆說她不見了。一代末路狂花,不知所終。


(697字)


2015年12月20日 星期日

「烏有史」的平行/時空:當代台港政治幻想小說



2015-12-19【「烏有史」的平行/時空:當代台港政治幻想小說】
 /湯舒雯
 @旬印 ANEMOS CAFE

*用意是請大家去看這幾本小說,在這個歷史的時間點會非常有意義;歷史時刻的深刻感應
-挑釁了我們原本對於政治的認知,提供對於我們經歷過的歷史的美學解釋
-〈The Road (not) taken〉:「烏有史」的概念其實是政治幻想小說的一種
-「如果當時不是這樣,那會是怎樣」?

*「烏有史小說」(Uchronia)
Steven H. Silver:
1. 選擇某一歷史時刻的歧異點
2. 對於已知歷史的改變
3. 對於此改變後發展的臆測與檢視--是否具有說服力&啟發性
例:
黃錦樹《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猶見扶餘》
陳冠中《建豐二年》
例:
《雙面情人》(→○趕上電車→※ →●沒趕上電車→◎)
例:
《高堡奇人》(1962)(WW2→美國戰敗→1962)
*我們身處的現實世界中,彷彿自由獲勝了,但永遠都有惘惘的威脅--到底這世界是更好、還是更壞了?
例:
《台北城裡妖魔跋扈》(烏有+奇幻史)

*未來小說:從未來倒退敘述成為已然的未來,而不是純然的預言:
預設一個遙遠時空(如2030),但寫的是從現在到那個遙遠時空發生的事(如2015~2030發生的事)
例:
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1902)
「話表孔子降生後2513年,即西曆2062年……」--投射了其政治理想
-「梁啟超呢、他呢,其實是沒什麼文學才華的人……他就是個政治人。他很知道文學的政治效果、文學的用處在哪裡。」

*中國的第一本政治小說就是未來小說、第一本未來小說就是政治小說,其後迎來未來小說爆炸的黃金十年,全部都反映了寫作者的政治理想與立場--小說在中國發展以來難以「政治歸政治」,但也決定了其侷限
*五四後戛然而止。幾個猜測:
1. 大家都去寫文論了
2. 文言換成白話,作家大洗牌
-一直到90年代後未來小說才開始復甦,甚至21世紀後復甦在台、港
例:
駱以軍《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2005)
朱天心〈南都一望〉(2006)
陳冠中《盛世》(2009)

*中國自古沒有未來小說(只有烏托邦哲學,如老莊)因為沒有線性史觀。明確、清晰的「過去影響現在影響未來」的線性史觀才會發展出未來小說;且晚清十年人心惶惶,無人確知局勢發展,形成想像力的溫床
*而目標一旦明確下來:清朝結束、中華民國成立→五四→北伐→抗日→國共內戰→兩岸分立--政治來得太快了,無暇也無力發展出想像

*「朱天心在印刻上po了……」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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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以軍《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
-大瘟疫(SARS)、海峽戰爭後的末日景觀:「狼真的來了」
-並非意在政治,而是偽自傳:我(們)到底為未來做了什麼?
-(我居然)「把你生在這樣的亂世」
-對未來的倫理感漸漸不同於過去的癡漢形態
-太平盛世的經驗匱乏 vs. 戰爭時期的超有經驗?
-倫理感透過戰爭被召喚出來,推到一個極端處境去追問:我們現在夠好了嗎?我們有沒有可能更好,當我們更壞的時候?
-平行時空能召喚出倫理,使我們得以反思我們身處的這個時空的價值所在、意義所在、有沒有可能更好

*朱天心〈南都一望(:獨立前五年紀事)〉
*「她最近很紅呢(笑)」
-朱天心&唐諾之對談
-「時間是新世紀30年後」
-簡直是語帶恐嚇的小說,那個準備獨立的台灣是一片廢墟--廢都、遷都;南國人/北國人
-擊壤歌的平行時空:反智、反文明、仇外(省)、種族歧視與遷徙、「俱往矣」的文明廢墟
-「世代」之戰也開始浮現在朱筆下:“拒斥現實的下一代”、“紅衛兵”、“不尋根的一代”(「根」當然是大陸)-《外省人書》:「難忘一督」的33年夢→自我指涉的意味濃厚
*「我自己真的有被她的敘述詭計激怒。」原本以為小說家要來和解、展現出「小說智力」在小說裡更好的你,結果卻看到小說家紮了一個稻草人然後猛攻它

*陳冠中《盛世》(2009)
-推理小說的格局:2013中國,及「失蹤」的一個月

*黃錦樹《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2013)
*如果共產黨贏了…
馬來亞人民共和國成立台灣被解放“蔣介石被槍斃”、“台灣省主席為林書揚-「尋找亡兄」:陳映真、郭松棻
-李關躍(李光耀)「十萬言悔過書」內容全部都是指向現實的、我們現在活著的歷史

*陳冠中《建豐二年》(2015)
*如果共產黨輸了…
*不是真正的倒調「國/共」,而是問:我們只能有一種選擇嗎?
-〈樹森與歐梵〉:願望或平反,讓我們更加痛惜,並見識到政治可已傷害文學到什麼地步
例:
老舍《正紅旗下》
張愛玲
沈從文《長河》、《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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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台灣政治幻想小說
1. 時代文學關係的討論
-「盛世文學」vs.「國家不幸詩家幸」
-「嗨賴賴」(Hi-lite-lite)vs「經驗匱乏者」
2. 政治文學關係的討論
-「關於政治失敗的小說」vs.「失敗的政治小說」
-〈關於漏洞與其它〉(黃錦樹)
-「現實來得太快了」、「這裡敗了」、「賠本生意」
-作家自己為何總視政治小說失敗?:文學是更高級的、可以凌駕政治的;文學有自己的邏輯。那個失敗、漏洞並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情願」

*兩次「世紀初」的未來小說
-樂觀 vs. 悲觀(但並非虛無)
-文學高度自治:有自己的行規、審美標準、作家挑戰政治小說來證明自己的能耐--審美高度的積極展現
△中日作家從未因政治狀況而對幹、交惡,例:莫言與大江健三郎的友情,在會議上互相向對方的國家道歉--東亞文人未被好好討論過的「想像的共同體」:超越地理、政治與意識形態的邊界
-「單向度未來」的結束:超英趕美、反攻大陸等烏托邦、某種史觀的終結
-政治小說的「教化啟蒙」功能?(「可能朱天心是要來詛咒大家或恐嚇大家啦」XD)

*小結:當我們討論平行時空,我們討論的是……?
-文學的歸文學,政治的歸政治?--比較像文人的許願
-國家不幸詩家幸?--好像也不是。而且真的要用作家的血淚換取流傳後世的作品?
-政治力曾經極長時間榨乾了中文世界的想像力--讓想像力掌權:小說家的「建國大綱」/「轉型正義」
例:
「國民黨不倒,台灣不會好」--也許短程的政治進程上真的是具有號召力的口號,但是國民黨倒了以後呢?台灣就會好嗎?下下個目標或藍圖是什麼?
-在很近的政治進程之前,對於更遠未來的想像常被箝制;若後來發生的事實不如期待,很容易有變得犬儒或虛無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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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客問

*對德國人而言,「我喜歡我的國家」是一句髒話--我們曾經那麼熱愛國家,最後選出了希特勒
-在德國配戴納粹標誌,或者在公開場合行納粹舉手禮,或者公開聲稱大屠殺不存在,是會以現行犯逮捕的
*德國《鏡報》曾經在200X年德國國旗重新出現在球場時報導過:「年輕人是不是遺忘歷史了?他們竟然把國旗又拿出來」
-也許真的有點多慮,但多慮總比遺忘好

2015年12月17日 星期四

還是忍不住又談康熙


11-04


康永哥願意提前公布離開的消息,或說公布之後還願意繼續錄製到11月底,讓節目的存檔能夠播到年底,毋寧是貼心的。最讓人難受的,無論生離或者死別,是無預警,甚至無來由的。雖然看一集少一集,但離別前夕,有心理準備、能倒數計時,還是好的。結局太讓人害怕,所以躲進回憶,一個來賓一個來賓、一集一集地回顧。一面拖延結局,一面整頓好離別的心情。最美的終點是笑帶淚花,朦朧著眼揮手再見。而我確實感謝這樣的貼心,一場漫長的告別。


12-18


停播消息剛出來時,大概因為回顧畫面太多大炳或安鈞璨這些搶盡鋒頭的奇葩,就有鄉民說,可以做一集上過康熙的已逝藝人,結果被罵翻「這樣感覺在消費亡者」、「綜藝節目何必做成這樣」……


後來證明他們過慮了。雖然這種主題也只有蔡康永會提、而且有資格提。


但這是最近上過最棒的一堂生命課了。康熙跟來賓帶著觀眾,回顧他或她曾經帶給我們的快樂,回憶他或她的最後一面,甚至,也不迴避承認他們離開後的難以忍受。


這應該華人電視史上首見,以前只在金馬獎這種場合會大張旗鼓的懷念。但更真實的或許是這種,三五好友共聚一堂的閒話家常。哽咽的聊著,謝謝他們陪過我們走過一段。


12年並不算短,即便我們的生命也人來人往,開始收到收件者是自己的第一張喜帖。等第一張訃聞來到,才算真正開始體會人生吧。屆時或許會慶幸,康熙幫我預習了這一課。

s在世紀大
和解那一集曾經告解:“分手其實很正常。”


康熙如今讓我們知道:死亡也很正常。


2015年12月12日 星期六

《建豐二年》


話題作《建豐二年》從出版初就被我列入守備清單,今天終於入手。假設國共內戰時,戰勝的是國民黨,共產黨敗逃克里米亞,歷史會是如何?台灣在這個虛構的時間裡成為「福建外海一個中度發展的農業省份」,可想而知,因為市場與建設都在「內地」(無誤。),青年勞動力外流,如今日海南島。沒有二二八(更正:對不起,應該還是有二二八的。二二八發生於國共內戰期間的1947年,內戰直到49年才結束)、沒有白色恐怖、沒有隔海分治的現況,還可能有今天這樣強悍的台獨思想嗎?


歷史真的很弔詭……


小說裡也玩了烏有時間的不敗命題,角色問,「假設當年是共產黨戰勝呢?」也就是把我們所處的現實當成假設的某種可能性。而我們確實可以回答,你都猜錯了,比那些更慘。


兩個啟示:一,文本內外纏裹成密不透風的地獄,救贖並不因假設的假設而存在。這是絕望的美學,像《1984》的主角發現地下革命黨不過是老大哥的爪牙。二,我們只能有一種命運,所以無論再歧異,共處同一時空的我們,只能同舟共濟。接受現況然後看看怎樣可以更好吧。


《微塵眾V》:曰恨


1.
沒想到微塵眾才連載兩年,以為有一部康熙這麼長。同時把這兩者看完,一雅一俗,都是遺憾裡帶著圓滿。哀傷時刻還帶笑。非常好看,都說不清楚是詮釋者蔣勳(雖然討厭美學大師這個稱謂)還是紅樓夢小說本身出神入化。蔣勳說紅樓夢迷人在她的寬容,大器,對卑微如塵的眾生都存悲憫。


“但我總覺得,藝術創作無法更上層樓,最終不完全是『才華』,常常是人性的修行不夠。不夠悲憫,不夠寬容,不夠安靜。”對我是大提醒。一直思考怎樣突顯風格或個性,以為那才能主張出自己,才算是創作或藝術。--然而不是的。或者說,不只是那樣。嗯,真好,真勵志。還有寶釵╳黛玉的一體雙生,也是常常需要面對的,圓滑和孤高的比例調配。作者不加褒貶,他只觀照,呈現。


在和張小虹對談的附錄裡他說,以後我們回憶起生活都會是買或不買iphone第幾代這類的小事,而不是小時候寫的我的志向。那都是假的,像另一種抓周。所以紅樓夢的原作者是好作家,沒有急於辨別善惡對錯,也不蹈道德和倫理的訓誡。連他一向排斥的作者考據都寫得誠懇,也坦承對誰是真作者當然在意,但也曾因而思考過考據與創作兩者關係的分寸。他說這本書像跟一生見過的人致歉與告別,如此慎重。然而既是回憶,便總是蒼涼的,如魯迅形容紅樓夢是「悲涼之霧,遍布華林」。


看,光是寫書摘就能表達我的愛意!


唯一不太爽的地方是,論及一切角色,蔣勳都能一直反觀,「不像台灣現在社會或政治上的人物……」然後就沒了。也不說到底現實人物差勁在哪。完全無效於針砭世事,只留下一種我讀紅樓夢並能反思很清高,但這個書以外的現實世界就是這麼汙濁,咳咳我要回我的仙界去了的印象。如果不打算、或無能為力處理,還是藏拙比較好。


2.
因為蔣勳,搜尋起紅樓夢。未完的前八十回成為多少人的疙瘩和痛,甚至拿前八十回、後四十回的詞面,來借稱緬懷的黃金時代和後來勢必的崩壞。


維基百科說,歷史上有無數人試著續寫紅樓夢,然而幾乎全殲。除了在筆法、藝術性上搆不上原作,更因為續寫者的年代離原著愈來愈遠,寫出曹雪芹、脂硯齋年代的事物,色聲香味觸法,也因此愈來愈渺茫……


所以似乎,紅樓夢未完只能是唯一的結局;文學史上難以攻堅的灘頭堡,真相孤懸在風中的疑問。從作者、脂批、成書年代、版本,到文本裡的「甄與賈」、矛盾的前八十回、佚散的後四十回,形成一個文本內外雜揉錯綜的謎團。讀者這樣前仆後繼、血肉成河地愛著,即使嘴上都像張愛玲一樣曰恨。


2015年12月9日 星期三

《華氏451度》:燃點




維基百科:“ 華氏451度,也就是攝氏233度,正是紙張的燃點。”


這本書的成書年代,應該是電視的影響力起飛的時候。政治人物首次登上螢幕辯論,爭取選票。20世紀的家電中,最大的改變了人們起居的變化、生活空間與秩序的配置,客廳放電視、吃飯配電視成形。日本無論1950或60年代,黑白或彩色,電視始終在「三神器」之列。人總會高估所處時代的新技術,塑膠剛問世時,人們對未來的想像都是塑膠製品,四處移動的塑膠交通工具、深入空中或海底的塑膠建築……電視也是。可以想像那個時代知識份子的大聲疾呼、奔相走告:大事不好了,電視讓我們都變成白癡。


雖不中亦不遠矣。在真正的21世紀回頭張望,電視傳播的輕薄快捷、不假思索的資訊供給,填鴨出一整票耽溺逸樂、沒意識到也並不在乎「意義」(及生產出意義的思索與感受)日益稀薄的人種,不論玩真玩假的專家都曾經提出警告--然而專事思索與在乎意義的人,在歷史上從來就是少數,甚至還是一種特權--這似乎是20世紀反烏托邦寓言念茲在茲的不敗命題?有一樣工具更便於提供有權者汰選他們不要的、硬塞他們希望的資訊給他的統治對象。《美麗新世界》裡更有麻痺藥物「蘇麻」(我比較喜歡「索麻」,soma),人類終於從恆常的憂悒解脫,擁有了毫無限制的「快樂」。其餘需要探究、思考的複雜事物,不必加以理會,反正世界很美好,如果不那麼美好,來一口索麻吧。


不太一樣的是,《華氏451度》的世界「據說」只是投其所好--是世人先開始自己不讀書的。為了討好這些人、順應時代,我(←政府) 燒毀多餘的訊息、識、智慧。先定義出一個「現實」,然後用這現實當口實,規劃出具有強制力的規範。我們拒絕模稜兩可的詩,拒絕會提醒我們關於哀傷與痛苦的事物。人生識字憂患始,初級文盲做不成,我們還能做次級文盲:看得懂字,但不會/不願檢證資訊的真偽。把眾人的腦袋整治得愈簡單,只放大徵逐愉悅的關注力,就愈能遂行統治意志。


這我都知道。只是有一個危險,每個時代的知識份子都要吶喊一些真理已死、靈光消逝的痛心疾首,這會不會只是坐擁(或自認為坐擁)知識乃至於智慧者的孤芳自賞,布爾迪厄說的「秀異」(distinction)?但另一方面,「是人們自己拋棄書本的」,也不無可能。焚書只是一個表演罷了。我時常站在兩種立場--懷疑是所謂「知識份子」的傲慢,和擔心大眾莫名所以的反智--之間,的確不太想做什麼強而有力的結論。只是基本上,我對人類的前景不算悲觀,前提是權力者並未以強制力介入。不比《槍砲、病菌與鋼鐵》裡提到的,技術在文明發展過程裡出現、卻可能後繼無人而遺失--人類的數量和技術,已經抵達一個能夠善存知識的時代;總會存有一個智識社群,可能張揚、可能低調,守護著經驗與智慧,比如中古世紀黑暗時代的巴格達。


最耐人尋味的角色,不是顯然來撕開裂縫的謎樣少女,而是引經據典的打火隊長。主角後來才意識到,隊長是有意尋死。想起柴靜問她的採訪對象,那些一個個自殺死去的偏遠中學少女們,「有什麼比死更重要嗎?」這是我覺得最能夠接近自殺真相的問題,有什麼比死更重要嗎?非得用死來換取、或者守護嗎?少女們說,是清白;對隊長而言,也許是信念吧?如果不是曾經相信書本裡的事物能帶給他更廣闊的世界,他怎麼會把莎士比亞背得滾瓜爛熟呢?有個環節失落了,他改宗變成打火人,幫著執行焚書任務。也許他也很迷惘吧,他確實那樣執行著背誦,也許還曾經抄讀。是什麼改變了他?另一場悲劇嗎?是什麼讓他沒有成為另一個火場裡捨身護書,一起被燒成灰燼,震撼了主角的女人那樣的人呢?


這個隊長也是一道最黑暗的陰影,他可以滔滔不絕、口才便給的從任何一方面駁倒你,關於求知之渴望、閱讀之必要。也許知識最可怕的敵人並不是無知,而是同樣有知、甚至比你有知,但站在對立面的人?那個告訴你「該怎麼思考、怎麼認識世界」的人?可能被他以智商(雖說可能只是偽智商,結合了政治正確的意識形態話術)羞辱,跌得太痛倒地不起。但是,自由本就是種站不穩的狀態。在少年時期受過的不合理訓誡(←這狀況還結合了權力壓制)、學徒時代遇見的可敬論敵,都逼人一路上升級智識的武裝。摔過才能學著更勇猛的站起來。


2015年11月28日 星期六

《史前生活》:可能是讀者的內心戲




大三那年初讀,很喜歡。喜歡她簡約、乾淨的字句,詩意但不破碎。這個秋天再讀,卻覺得一般。不是不好,而是,太多了。底下的伏流太暴烈,表面上卻顧左右而言他,寫得這樣少、確切的描述這麼稀薄。你明明知道有事情梗在那邊,但淨看她寫一些街道巷弄、生活回憶。她把記憶懸宕著,事件被擱置了。留學生活如此寡淡寂寞。但吊掛起來的可不只有她自己,還有明明白白的讀者,殘忍又不忍。


當然,關於到底發生了什麼的揣測,可能也是僭越的,我們終究不能理解她真實的心情。所有的解讀都只能加上也許。但那個隱隱約約、又昭然若揭的「90年代的東京留學」日子,又的的確確「something there」,像眼角看得真真的鬼。像房間裡眾人都看到了,但心照不宣、一聲不吭的異常現象。她把最重要的事略過不提。也許真的有那最重要的事。也許那事真的是最重要的。也許傷口還在汩汩流血,但她只給你看風啊超市啊信件啊的空鏡頭。而且那是日本啊,是適合獨居,適合摺疊自己、但也被無聲摺進角落的日本啊。我已經不能釐清,那是純粹來自作品本身字裡行間的直覺(作為一個讀者自爽的過度解讀),或者是太多作品以外,流言蜚語、事後諸葛的縫綴與推敲。


作為一個局外人,一名普通不過的讀者,終究不能理解太多事情,只能替她感到遺憾。她的輕描淡寫,仔細一想又這麼驚心動魄。當時壓抑的寫作,乃至於今日來閱讀,即使隔了時光迢遞,都還是不舒服的。這時候又希望自己的揣測,真的是種僭越,真實的情況是她就是厭倦留學生活,就是那些細瑣的雜務、日常的騷動,而不是我們以為的大事,讓她中途棄走。連熱熱鬧鬧的島嶼世紀末都保持沉默。這本書也許是她漫長的療癒過程的一個環節。在《其後》之前,她只能這樣安靜的、繞著疤痕行走,追憶她90年代的青春末期,那個崩壞前最後的光景。


2015年11月16日 星期一

《天香》:未轉頭時皆夢




剛開始確實是超愛這本書,覺得很好看,手筆若有紅樓夢的遺澤,雖然根本沒讀過紅樓夢哈哈。滿喜歡王安憶的,是從有點冷門的《啟蒙時代》認識的,寫文革,但不同於血淚控訴,後文革鋪天蓋地的傷痕與批判。撬開為虎作倀的小紅衛兵之口,一吐狂飆暴烈的理想主義,聽「加害者」怎麼說。那部小說當然不乏遭「大人」堵得啞口無言的片段,但我一直著迷於全書最末那個畫面:


“這個革命的時代,舊有的觀念全打得粉碎,新的還未建立起來,他們就像站在廢墟上,無遮無攔,裸著地向著天地。”


聞名已久的《長恨歌》倒是中規中矩,跟拍一生的長鏡頭是蒼涼的,堆疊全書的敘述像為了一次兌換最終的死亡。所以最後堪稱反高潮的結局,是最有力的諷刺,百轉千迴,也不過死得這麼無足輕重。箇中曲折像工筆畫,在《天香》裡淋漓盡致。原本王安憶的文筆讀來有點破碎,但《天香》的場景是明朝末年的大戶人家,所以借來文言文的典雅凝鍊,比過去老成了不少。


生活的真相無非柴米油鹽之間,那些女兒家之事:針黹,烹飪,書畫,耍性子,嚼舌根,侍奉夫君,生兒育女……往往才是童年背景;不是官場上天高地遠的帝王將相,不是一味獵奇的玩物喪志或雲遊四海。是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才能應付得來的生活,細密像針腳的情感和事件。用Google map zoom out,就是縮成一個尖點一樣的,送往迎來,鼎沸蒸騰。一扇門戶裡的事。


王安憶寫來沒有隔膜,讀來栩栩如真,看著申府上下潮來潮去。這種程度的細膩不可能純粹靠當代的生活經歷吧,想必下了不少硬底子真功夫,卻又不像在考古,硬塞諸多臃腫的史料。一塊墨也有來歷,一片園也有說頭,拈來又是三兩個四方謠諑趣談,都恍惚看到她的攝影鏡頭伸伸縮縮,聽見變焦時的嘶嘶聲,才說這種手筆應該是章回小說那系譜來的血脈。我愛這種小小的,隨時zoom in到米粒上雕芒的一砂一世界。


從《槍砲、病菌與鋼鐵》接讀《天香》也並不跳tone,一萬三千年人類史,從採集遊獵的隊群,進入定居農耕的帝國,也就像猿猴演化成直立人那樣漫長。多數時光在虛空裡漂浮,好不容易進入這繁文縟節、雕梁畫棟的文明,也是樓起樓塌,繁華落盡。寄居其中,一生一如蜉蝣曇花,滔天大事都轉眼塵土。背景不在當代,顯得有點虛幻,但生活的細節、成住壞空的循環,卻又真實得插翅難逃。


只是這些瑣碎細節的堆砌到後來,出現了與《長恨歌》一樣的問題:累贅、冗長,不能適可而止,近乎自我耽溺。說是要寫申家(看維基百科,才發現「上海簡稱滬,別稱申」--所以,是在寓言上海的身世嗎?)敗落的過程,但轉折也十分突兀,並沒有寫出日益凋零、夕陽一吋吋西移的光景,好像突然間就這樣壞了。再來是想起小說家朱宥勳對於台灣某種「大河小說」的批評,他說最偷懶的莫過於人物之間不需要情節相連,只要讓他們誰是誰的兒女親戚就好。《天香》也讓我有這樣的感覺,儘管人事代換、甚至視角挪移(甚至出了申府回頭看天香園),但這些人物的關聯薄弱,一個老死一個就長大,前事卻未必成為後事之師。要說這樣的筆法帶出時間的滄桑和人的渺小,好像也可以,但每個人生每段劇情線也都因此虎頭蛇尾,不知所終。可能是篇幅受限,也可能是作者眼高手低。


書的終局,明朝結束,申府氣數將盡,卻沒有想像中蒼涼,反倒安恬自適。當然,也可能只是若無其事;時代怎樣變動,人總要柴米油鹽活下去。然而時代的跨幅越大,角色顯得越渺小,越逼近眼前的問題,彷彿是--活著的目的是什麼?傳宗接代?金榜題名?遊目騁懷?活著意義又何在?答案在茫茫的風中。只想到蘇東坡的: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2015年11月1日 星期日

《灣生回家》:好好活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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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到松菸看灣生回家,幾度大哭,拜託你們都要來看。有一
個灣生的女兒,算戰後二代吧,說剛跟著爸爸接觸台灣時很驚訝,「沒想到亞洲還有不討厭日本的國家。」戰爭是國家的事,但所有凡人都要承受戰爭的苦果,從空襲、到戰敗遣返(引揚)和戰後蕭條。幾乎所有灣生都說,台灣是無庸置疑的故鄉(ふるさと)。還有人這樣義無反顧愛著台灣,即使七十年後再訪,活過的已死去,曾在的早已不在。


我覺得最偉大的不是這些終其一生想回去甚至想死在台灣的灣生,而是寵寵在旁陪著也許一輩子無法了解他們的老夫老妻(想想你老婆老了跟你說她想死在一個你根本不熟的國家),還有鼓勵他們回台灣長住的日本子女。小小的人們在大大的時代中流離,那是今日承平時代再難想像的波瀾壯闊。


一個曾受女子學校(今一女中)教育的優雅的灣生阿嬤,讀了日本小說家「永遠的異邦人」,才了解自己心中隱隱作動、雖然也笑著親近著,但始終與日本人不同的是什麼。她以八十歲之姿上完芭蕾課後(認真的把桿拉筋),說:現在生活在和平時代的你們,是永遠不能懂戰爭時代的辛苦的,那就好好活下去吧。


2015年10月30日 星期五

其實……


其實...…


當你封鎖我來電,即使你只是當時相談甚歡的陌生人;當你在指定的時間地點人間蒸發,不讀不回;當然忘不了妳說:如果你只是要跟我講直銷,就不用打來了…我都還是會難過,難過背後,更多的可能是感覺被羞辱。彷彿世界異口同聲,不證自明我的錯誤。每一次拒絕都像火辣的耳光。


有時,我會覺得自己很奇怪。站在路上,人來人往,堅持講一件大多數迎來困惑怎麼有可能的好康。有禮貌的拒絕,有刻意來挑釁,但最難堪的還是充耳不聞,因為不知道是不是該追上去重複一次開場白。我還會在咖啡廳裡,把精油一罐一罐拿出來陳列,繞到對方身後開始塗上慕斯,在餐的殘骸前把手和臉弄到都是泡沫。


超怪的吧哈哈,偶爾啦。


支持我的,倒也不是什麼絕佳的心理素質,畢竟我沒有很堅強,常常想自告奮勇投降。而只是,用理性想,再也沒有更簡單的方法能夠創造倍增的收入,和將來能夠自由的時間了。我沒有大膽到,敢孤注一擲在一件事上即使那有樂趣(比如寫作),寄望將來能安居樂業。


用感性想,認識這一票人,是人生最賺的事情了。在這之外,再也沒有不散的筵席,沒有從鳥包見證到卓越、成長的同儕夥伴,不離不棄是我兄弟,有風有雨有我有你。以前不信這套,但以前也不信很多東西,經歷一遍後就割捨不掉,從此變成不同的人。


所以,縱使有這種人格上的風險,要練習被誤會,最討厭的是有口難言--你給我機會解釋嘛,以我的腦袋和口才和努力釋放中的真心,絕對可以讓你理解--我還是想要與眾不同,因為相信我生來獨特。雖然自認冷血,但我的心還是肉做的也是
玻璃做的;儘管如此,我還是要為了自己渴望的事物,放空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怪的猜測而裹足不前,繼續做奇怪的事。


其實不奇怪啦,只是90%的人做雷同的事情,就會覺得剩下的人很怪。今天在西門丹堤坐著,看見好多認真的人,有家教,有保險,經濟活動旺盛。爸爸當時生我時的創業維艱,鐵定比現在的我難多了。他可沒有創業父親當靠山。想想會有不適,都只是自居高等教育第一學府知識份子的姿態而已。假如一無
所有,哪有心思在意臉上的痛呢?


2015年10月16日 星期五

人來人往,只是日常:記康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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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來了》(2004~2016) 

對的我想我們都要長大,康和熙也真的有疲態了,這幾年身為
觀眾都看在眼裡。只是不想到長大來得那麼猝不及防。一直都有心理準備,覺得差不多要停播、差不多要停播了,但總還是能撐下去,幾次熙娣出事、甚至最近康永首度缺席也沒倒,康和熙也不斷出來闢謠。


只是就像年初s佼大和解那集。我們真正關心他們的感情嗎?唔,當然也是,但更眷戀的就是充滿他們記憶的童年(yup~雖然這種說法一定會激怒s姊)和青春吧。這就像是鳳飛飛、高凌風這些一代明星之死,長輩們不勝唏噓,但我無動於衷,拿來無節操當個談資也就夠了。因為他們不屬於我成長的年代,青春期的螢幕印象、和同學們的課後閒聊。


但這次這樣如喪考妣,就真的是,一個陪你走了很久的戀人,你知道他累了,但你已經習慣他定時定量供給的歡笑了。這樣的愛通過電線匯成轟動的洪流,成為雜誌的花邊,PTT的一萬九千篇文章,youtube動輒數十萬的點閱……成為集體的歷史。


當然這只是一個觀眾對著電視單方面的戀情罷了。你還是你,關上電視機,還在一個人的房間裡,還有眼前的人生要過。最憂鬱的日子,康熙是最後一道情緒的封鎖線。十點檔一結束,準時的十一點,從腳底一路冷上來,我就知道這個晚上又要失眠。


跟著時代已經預習過許多次離別死亡。但不是自己經歷,就不能明白大風起兮,卻道天涼好個秋的心情。馬的學完別離,還要來預習放下。要一直跟自己說,他們又不是死了,還有蔡康永執導s姊主演的電影,還有奇葩說,還有大小S合體的節目。


被甩到沒有康熙的時代,時移事易,緣起緣滅也是有的。只是朱天心還可以逃避記憶的焦土,跑到大稻埕碼頭蕭婆哭叫,不知道我能對著哪裡吶喊「『這是哪裡?』你放聲大哭。」只能一直記得,到了最後,康永叔叔還是這麼暖心的安慰我們:人來人往,只是日常。


時代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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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人類的一生,很難自外於社會存在。歷史、社政經環境施力於你我身上,名之為「時代」,讓我們成為現在的模樣。請以「時代的小孩」為軸,進行三則創作。第一則100字以內,第二則300字,第三則600字。主題與形式任意,唯禁用詩歌體。


任務是用這1000字請你思索,之所以成為這樣的人,來自於什麼「大於自己」力量的交互作用。這是一次成長路程的回首,個人與時代互動的覺察。對外在時空愈敏銳,愈可以細膩的理解當前「我」的處境,大家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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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的神經末梢伸出生活--通勤沿線、途經街區,校園的小道消息、傳媒的流言蜚語……--能有意識的理解「大於自身一點」的景觀,真的已經是很後來的事。畢竟光進入眼睛成像,從來不能完全說明,人類世界的「看見」。


2.
剛來台北的夏天,國中朋友傳來問候:「也是浪費了大筆的錢在一位厚臉皮的總統身上ㄚ」那是2006年8月,台北城被紅衫軍的怒火燎原。陳水扁總統被媒體拍到,隔著總統府的玻璃窗,注視動地而來、熊熊燃燒的群眾。我也像站在那厚厚的玻璃後,不乏憤怒,更多的卻是煩躁:往北車補習班的公車又要繞路了。


我的整個青春期,背景就是「藍綠惡鬥」。彷彿不見前程,也沒有退路,被取消到只剩下現在,話語的量子疊加,真理的通貨膨脹。每個人都有立場而每種立場只是出發點的不同,沒有對錯。最聰明的就是噤若寒蟬,明哲保身。像長輩耳提面命的,公共場合不談政治。像吳宗憲說出那樣粗糙的幽默:有了彩色電視,再也沒有黑白。絕對不錯的立場就是:兩黨一樣爛……


3.
我出生的1990年代是台灣泡沫經濟最後的榮景。爸媽都是那個時代,常見的幾種身世類型:農家之子五萬元白手起家創業出頭天,離島的女兒半工(惡名昭彰的RCA)半讀考上地政士(當時還叫代書)……經濟屬性,是無庸置疑的中產階級後裔;政治屬性,是KMT經濟官僚神話和離島黨國奶水的後代。96年台灣首次總統直選,真的有被問過:「小亦以後想做什麼?選總統?」那時並不會說我想追求財務自由,但隱約覺得選總統可能真的可欲,挺拉風,追夢人,ㄅㄧㄤˋ得很(90年代流行語傾巢而出)。


還記得我被B說的:「中華民國是流亡政府」給氣得半死。曾經跟著張曉風奶奶慨嘆海棠葉變老母雞,跟著余光中爺爺思念他小小方方的鄉愁;曾經在課本內戰失利、國府遷台那一章不忍卒讀。我沒有動機去懷疑這種對江山故國的純情。2008年陳水扁聲望最低迷、人人皆曰可殺時,我也認同他很無恥,但還是維持好學生不沾鍋不慍不火的距離,只在心底笑B傻。


那時,B傳訊息告訴我:「即使失戀,也還要相信愛。」


許多年後讀了非教科書版的台灣歷史,發覺沒有歷史縱深的理解「現在」,就是盲人摸象,人人都能穿鑿附會,信口雌黃。學到了相對主義;學到了轉型正義。所有學習好像只是賦予語言的過程,一路上把空洞填滿,星散拾回。一面也恍惚,那個真刀真槍的憲政時刻竟然在自己、與整個社會沸騰的口水和智識的貧血裡,就過去了。八年空轉、八年鎖國,變成後繼政權最好的遮羞布。那發了高燒的八年,長著不只我的青春的麻疹。所有人回想,卻是滿口囈語,支吾其詞。黃金變黑鐵,有如黃粱一夢,終致大廢不起。


這是一道不簡單的題目,我想。光進入眼睛成像的物理過程,尚有不只於此的意義詮釋,何況是更抽象、龐大的,「社會」?必須動用的知識工具,在高中以降的教育卻付之闕如。於是我們打開眼睛但目盲,回首過去,像在白茫茫的時空裡捕抓著虛無。這種無根的波西米亞作派,終要有物極必反的時刻。我已經知道了,國家就是輻射物,毋庸加以認同,倒要步步為營。政治無處不在,分秒衰變,不聞不問才會百病叢生。如果戰後第二代是在戰爭中遺失了父親、終其一生「尋父」的一代;我們就是被弄丟了政治的一代,千方百計找它回來。


不甘心被戳瞎雙眼,掙扎著看見,堅決地再愛一次。


2015年10月11日 星期日

陳建斌的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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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甄嬛傳多次,都覺得陳建斌演的雍正極好。多疑、猜忌,不怒自威。鏡頭還常常愛特寫他手上那串玉珠,甩來甩去,像君上搖擺的天威,把人緊張個半死,不知下一刻要如何把人發落;一聲來自丹田,喔是龍丹田的,「大膽~」或「放肆~」就是他已經氣個半死,差不多要株連九族了。皇帝很難演得好我覺得,光穿著就是乍富新貴,不知如何是好的亮黃龍袍,讓人超容易出戲,幸好甄嬛傳精緻的道具服裝組克服了這個問題。

自然,陳建斌也是戲骨來著。一面要在百官面前、朝堂之上虎虎生風,轉身又要跟自己後宮的妻妾妃嬪們嬉笑玩樂,老直男本色很難討好。還有人罵他老不休,淫邪大叔沉迷於染指--或者我今天學到的:「汁」,劇中形容得寫實到噁心的遍灑「雨露」--貌美如花的後宮眾處女。但雍正即位時,就已經44歲,的確是中年歐吉桑無誤。陳建斌演來也只是剛好。若你要說但永遠的帥帥虎吳奇隆在步步驚心裡也是四爺雍正,那也只能責怪陳建斌叔叔沒有用ageLOC好好駐顏,而不能說是不符史實了。


2015年10月6日 星期二

《介入的旁觀者》:書寫的憂鬱的邊界




我當然很欣賞阿潑,對她的上一本書《憂鬱的邊界》擊節非常。結合遊記與反思,既不是純粹的文青式走馬看花、路過觀覽、即景式抒情,又不落做作酸腐的知識份子書袋,那種流動於文學與社會科學,知識含金量豐富的敘述,毫不否認「我」的存在,但又確實旁觀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新鮮,喜歡。


身為忠實讀者,這本《介入的旁觀者》從即將出版之初,自然就早排在書單。但從出版的緣起,到阿潑自己曾經多次表述的、對於「文學與否」的困惑,都坐實了我對讀這本書的過程某種扞格與澀滯感。其一就是出版的非計畫性,也就是這本書的邀稿到付梓是個程咬金,所以相較於前作並沒有相對完整的寫作計畫,在書裡看起來也就不存在緊密相連、頭尾完整的系統,而真的比較像是「散文集」:不只是文章是散文(雖然這個文類到底如何定義,我自己也沒什麼頭緒),更是全書結構的鬆散,看來有點便宜行事,有點湊合。其二就是,阿潑似乎還在摸索「報導」(接近她人類學民族誌的學院訓練,也是過去她嫻熟的文類)與「散文」(她一直自謙、應該也真的不習慣,以「我」為中心的文類)的邊界。那形成一道,既像這個又像那個,但同時卻也兩者都不是的裂隙。好像該評論的時候,卻又吞吐;想抒情,卻又要克己復禮、自我排除。這兩個原因,讓這個裂隙一直伏在書的形式與內容兩個層面,是屬於阿潑的,書寫的憂鬱的邊界。


若要我說,阿潑大可以不理會那些毫無道理卻壁壘分明的文類種種。用原來的方式直抒胸臆,那就是極好的散文--這個神秘的範疇很大,不用擔心「不屬於」;因為海納百川,沒有「純正」、也就沒有「不純正」的問題--若是下筆想太多,加上出版急就章,那就真的邊界綻裂,靈光消逝了。


《鈴璫花》

 


想起大一時很愛的電影《風聲》,困惑在:為什麼我輕易被感動得亂七八糟?它訴諸的民族大義,我真的如此關切嗎?--那時自己也很混亂,詩詞歌賦、三三集刊裡的江山風月、文化中國,漸漸變成夢幻泡影;為什麼需要吶喊「台灣獨立」?台灣是誰、獨立又是什麼?那我當了好學生認同了這麼久的這個「中華民國」,究竟是什麼意思?


〈當紅星在七古林山區沉落〉的最後一個段落:


在那些年的臺灣,成千上萬的青年一生只能開花一次的青春,獻給了追求幸福、正義和解放的夢想,在殘暴的拷問、撲殺和投獄中粉碎了自己。另有成百上千的人,或求死不得,含垢忍辱,在嚴厲的自我懲罰中煎熬半生,堅決不肯寬恕自己。有一些人,徹底貪生變節,以同志的鮮血,換取利祿,而猶怡然自得。//那是一個崇高、驕傲、壯烈、純粹和英雄的時代,同時也是一個猶疑、失敗、悔恨、怯懦和變節的時代。//而受到獨特的歷史和地緣政治所制約的、這祖國寶島繼日帝下臺灣共產黨潰滅以來的第二波無產階級運動的落幕,當紅星在七古林山區沉落,多少複雜的歷史雲煙,留待後人清理、總結、評說和繼承。


那個物質窘迫,但精神飽漲的時代。是〈趙南棟〉「革命的墮落」,出獄後眼看群眾早就遺忘了革命,資本主義太平盛世的時空來臨之前,人勢必被時代席捲,卻也能反客為主,活得轟轟烈烈的時代。要挺身而出卻捨身取義?還是低調避世求家丁興旺,歲月靜好?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變節求榮,至今依然被無關的我們後輩痛罵「叛徒」的人,還沒有等來歷史的鞭笞。遺忘就快將記憶吞沒鬥垮,轉型正義還在遙遠的路上。清鄉、白色恐怖,以往就是這幾個詞,躺在課本裡,生硬的,死的,像那些草草葬在六張犁亂葬崗的少年,屍骨已寒。從來沒有這麼貼地的理解過,裡頭的生命曾經是什麼模樣?(那個在山林間躲避偵警追緝,輕敲「群眾」窗戶討水喝的畫面,意外的印象深刻……)


如果〈山路〉或者〈鈴璫花〉或者〈當紅星〉,被收錄在高中的國文課本,會不會早一點對被隱蔽的台灣史多一點認識?要讀懂這樣的作品,需要對台灣史的基本掌握。然而如果連這樣基本的掌握都無能為力,這樣的悲哀因誰而起?


讀懂那麼簡單、那麼好的作品並不能堪稱對作家的尊重。讀不懂、或者沒有機會接觸這樣的作品,才是對作家的褻瀆。有很多無奈,但我堅持毋需悲情。對著時代發問的思考者們,總要去戰鬥,對外辯論「台灣人」、對內梳理「戰後第三代」的身份及其意義。對我(們)而言它自然有多重意義--因為生活滯悶、逃逸到小確幸是;因為網路開闊、雖然分眾但社群網路的發達下必然會有「圈外資訊」的溢入,因而告別資訊單向填鴨的電視世代也是。因為殘暴的刑求與捕殺,我們已經遠離政治太久,也因此嚐到了苦果。每個世代都有知識貧血(白話文:白癡),但在我們這時,發現自己有病該醫、離病識感的可能性,似乎比較接近。


2015年9月30日 星期三

事變的餘震,小說中的二二八

2015-09-30 【事變的餘震,小說中的二二八】
 /朱宥勳
 @後門咖啡


1-1.
雄中發生的二二八精彩的程度只需要把發生的事情鋪陳出來就夠了,最適合的方式就是文字RPG,讓你自己觸及人物和引發事件。
1-2.
二二八小說通常沒有在寫二二七和二二八兩天,都只是一閃而過,而它們有一閃而過的原因


2-1.
陳千武和郭松棻
2-2.
日治時期文學傳統(37年才禁用漢文)-1945-國府塑造的戰後文壇(1年禁用日文),文化專業者技能點歸零
2-3.
1945-1947,混沌的兩年:如何建構自己的文化、並和中國接軌?但二二八發生後,這種協商與彈性再也不可能
2-4.
陳千武《獵女犯》:關於死的意象
〈旗語〉象徵性女角「田村京子」突如其來長吻主角:「我真心的祝福你武運長久。」離開的部隊往後看,田村京子打出旗語:我要你們、活著回來……
2-5.
〈死的預測〉(戰爭結束了,兩個台籍兵在新加坡重逢,發現彼此都沒死)
「死神寬恕了我⋯」賴文欽說。
「不,死神遺棄了我⋯」林逸平說。
——帶出了問題:「戰爭中沒死,結果死在哪裡?」
2-6.
〈遺像〉(——寫在事變之後的小說)賴文欽女友為觀點:“「然而她正要去南部的時候,她卻接到了欽亡故的訃音……(被二二八步兵誤殺)」”
〈默契〉(1982)
“林兵長一瞬躊躇了再說:「福爾摩沙被殖民五十年,神經都麻木了,不像你們這麼年輕鬧獨立。在我的故鄉 兄弟們都為了回歸祖國而興奮呢……。」”


3-1.
郭松棻(1938-2005),左翼統派,本省人,保釣旗手;父郭雪湖厭恨中華民國政府,堅決不學中文;保釣後被列黑名單因為左傾,但中共/聯合國聘用;參訪「祖國」後,社會主義幻想幻滅,此後不再發表論述,發表小說〈月印〉轟動文壇;論者都將之分成政治運動時期、小說家時期——但他其實沒有「轉向」,他的作品一直很「政治」
3-2.
〈月印〉(1984)
一閃而過的歷史場景;
郭松棻的男主角十個有八個得了肺病——重要象徵,在台灣一定活不下去,因為太濕太熱,所以必須離開
聽到廣播,「市街戰開始了」,文惠把廣播關掉,把能被做成武器的東西熔掉
3-3.
「敏哥。」突然文惠叫了一聲,連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
接著,她在心裡傻愣愣地說出了一句:「如果我懷了你的孩子……」
下一個瞬間,她就為這句突如其來的話感到刻骨的羞愧。
*「扶養子女」:贖罪的可能,活下去的理由
3-4.
二二八的恐怖不在事件發生瞬間,而是「餘生」:活下來的人,接下來怎麼辦?
〈草〉(1986)
3-5.
《驚婚》(2012)(2005郭松棻重病過世前後,都由李渝老師經手整理),兩個二二八遺族家族對於結婚的躊躇;父親知道自己為何有陰影,但他們的孩子也有陰影,卻不知為何
「爸,那你為什麼沒有死?」


3-6.
《驚婚》:最初還是最終?
與許多作品有相同的元素:肺病意象,照顧臨終教授,兩人對談的精神分析,角色詠月與幸鑾,害怕生產場景的醫師
——什麼時候開筆《驚魂》?1986年之前、寫到2005,橫跨了他所有的作品
3-7.
永遠少一位父兄……
《驚婚》有一位父親,雖然他廢了。也許郭松棻再多寫幾年,就會開始寫父兄了。“他就會訕訕地說,留給遺族看的。
→就是廢掉了。
3-8.
how about父兄的孩子?(〈雪盲〉:《驚婚》的番外篇?):“你但願自己有超絕的能力沉將下去。沉到底……到底……


4-1.
回到1-2.講的?——[第一個我忘了];死亡當然是最大的傷害,但活著也許有比死更拖磨的傷害;這些小說大部分都寫於解嚴前,所以會用「謎態敘事」[呃不知道是哪兩個字],本體沒有出現,但陰影無所不在。


5-1.
舞鶴〈調查:敘述〉——90年代開始要平反,調查員前去蒐集事件敘述。不可靠、炸開無限的敘事;事件後,我們要怎麼活?活在謊言裡啊,活在最能夠讓我們好好活著的版本啊,國家要調查哪個版本為真?關我屁事
5-2.
*事件只有一次,但餘震的漣漪沒有結束的一天
5-3.
給高中生的話,〈月印〉和陳千武全都不錯


2015年9月27日 星期日

Nice to meet you too


跟阿姨家的外傭聊天,印尼女生,27歲,來自印尼峇里(Bali,但奇怪她說是印尼第二大城),我們用很阻滯的英文聊天,但她的中文比英文更差,還要我充當翻譯。


她在印尼是大學生,主修英文和飯店服務(聽不懂那個字,她解釋說work in hotel)。但後來我算年齡不合,27歲但出國才一年多,問她該不會是碩士?我說,你該不會還是莎士比亞專家?她說不是專家,但都有讀過。她問我,你覺得我英文怎麼樣?是不是不好?因為教他們英文的不是外國老師,也是印尼人。


來台14個月,原本在高雄當三個小孩的英文家教兼全天候保姆,但太累了。來桃園工作,收入差不多,不過不用煩惱太多,只要動手就好了。而且在高雄有agency,在這裡沒有,「你懂我的意思嗎?」


她有一個剛結婚一個月就分開的丈夫,他在阿拉伯的飯店工作。但她不想回去跟他在一起,只說有problem,私事不敢細問。那雙親呢?她只說有個爸爸,但顯然很不親,「我的歸我的,他的歸他的」。問她沒有想過去其他國家嗎?她說本來想去加拿大,但要在雅加達等太久,所以決定來台灣。


她問我怎麼沒有看過我,我說我剛大學畢業,平常在台北。她看著眼前的流理台和鍋碗,說:我覺得我的生命不是好的,讀到大學,結果來做housekeeping。我聽不太懂,問她什麼意思?她問我:你覺得我的life是怎樣呢?


全程她都微微笑著,彷彿也很開心有人用她稍微能夠操縱的語言跟她對話。即使說到這裡也是,但就是看得出她眼神瞬間黯淡下來。我什麼都不能幫忙,只能說,很謝謝你告訴我這些。很高興認識你。


2015年9月25日 星期五

烏有時間:推薦《高堡奇人》


推薦一部亞馬遜自製(我也覺得很有趣)的影集《高堡奇人》,是科幻經典《銀翼殺手》的作者菲利普‧迪克出版於1962年的小說。設定很有趣:二次大戰盟軍敗北,軸心國戰勝,世界被德、日瓜分,故事就發生在平行世界、架空歷史裡的美國。這個美國的東岸,由納粹帝國統治;西岸由日本帝國管轄。中西部沒人要,保持中立,也作為緩衝。所以能夠看到飄滿了卍字旗的紐約,還有旭日旗、漢字招牌的舊金山。雖然特效感頗重,不過我是很有興趣一睹美日這兩種文明的混血啦,就算想像的也爽。殖民會巨大改變殖民地的文化地景,看這種事發生在美國老大姊頭上也是違和而大快人心。納粹舉手禮和日本式鞠躬在同一幕出現也饒富趣味。不過這個「戰後」也有東西兩大文明的冷戰,只是換成了各懷鬼胎的德日,還有間歇吶喊復國的地下抵抗組織。



「高堡奇人」(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是一本禁書的作者,相傳被囚禁在高度戒備的堡壘中。他的那本書,就是描寫「假如二次大戰盟軍戰勝」的「架空歷史」小說。雖然不完全符合,但卻是比較接近我們存活的這個「現實」的描述。電視劇裡將書改成幻燈紀錄片,
在那個世界裡,美國大兵歡樂的在時代廣場上慶祝、擁吻,看來如此真實,倒顯得納粹美國和日治西岸的這個世界如此虛幻了。





會發現這部劇,是因為看到香港作家陳冠中的新書《建豐二年》出版,裡頭的「烏有時間」是--假如,國共內戰是國民黨取勝。共產黨敗走蘇聯,「大逃難」未曾發生,「海峽兩岸」不曾存在……歷史的無情和諷刺,在於只能褊狹的存活在一個時空中的我們,豈能知道任何一道烏有的時間,究竟是徒呼負負的心願,還是膽戰心驚的好險?


2015年9月21日 星期一

哪來的自信


巨門文昌坐命,支援型主星。廣學不精,
多疑善思,表達型人格,逞口舌之快。我覺得我真的比較適合躲在帝王將相背後,當幕僚或策士或文膽,或佞臣,可暖場可獻媚,一機多功。但要登高一呼,面紅耳赤,搖旗吶喊,是折煞小人啊啊啊哪啊。我常常邊捋鬍鬚,邊看著舞台上的人想:我有辦法勝任這個角色嗎?幸好,團隊已經示範,什麼類型的領導人都所在多有,而且我算很認真瞭解自己性格與成長軌跡的人。喜歡的狀態算是:找到方法適得其所,但又偶爾接受一點意想不到的挑戰。一邊發揮所長,一邊拓廣所長。有時候會想,我這種風格一定無法討好全部的人,但瞬間又覺得何必啊?討好理解我的,迎合愛我的也就很足夠了。不理解與不愛的,一定是他們命中欠缺大腦與幽默感哈哈。


2015年9月20日 星期日

大人


那天跟我妹聊,小朋友其實聽得懂很多事情。以前長輩都很愛在我們面前放肆的大聊我爸媽的婚姻狀況,或者假意關心,實則想打聽八卦。說真的我到現在還是想問一句干卿底事?(是關你屁事的恭敬版。)比較識大體的長輩才會趕緊說一句:對不起。但這個道歉也不太合理,因為也許我可以不覺得自己可憐,但一被道歉起來,就覺得自己也應該恰如其分的擺出憂悒神色。


小朋友其實非常討厭其他長輩把自己當空氣一樣,恣意的評價你這個人和你的家人。只是當時的我們、現在的他們,沒有語言可以解釋、辯駁,或根本只是在有耳沒嘴的教養下被迫噤聲。表述不了自己,往往會讓人變得暴躁。但對不明就裡的老人而言,只是我們又鬧脾氣,或者還會一併怪上家庭功能失調,幼兒情緒不穩。


氣到我在車上狂罵五分鐘,覺得簡直可以開台帶狀脫口秀。好多長輩老得一把年紀還是幼稚萬分,行為不負責任又言語無狀,不斷對自己的或別人的小孩二次傷害。感情的事情他們自己處理不好,還要拿小孩當出氣筒、傳令兵或博弈籌碼,後續還要數落對方,但又人格分裂的提醒要「尊重」對方,以展示自己--而非對方--的教養成功;或者毫不避諱,當小朋友的面大嚼舌根,還說「他聽不懂」。


到了這個歲數,才知道無論爸媽、或者哪個長輩,其實往往只是老皮嫩肉,言行都還是小孩。可以憤怒,但不需要一輩子都當成敵人。我們意識了這點,我們可以選擇做比較成熟的人。爸媽其實很膽怯,尤其是母親,如果為了孩子捨棄了社交和工作,我覺得真的會很容易變成很奇怪的婦人。她們漸漸和世界脫節,一方面讓你受了良好的教育,一方面責怪你成為他們不理解、也不願理解他們的人。我媽曾經有一次說:對啊,你念了點書,翅膀就硬了。當下我神經斷線,但日後細想,何嘗不是她的自卑和恐懼?年輕時候,她也是那麼自恃聰明的人。


願意開始理解、諒解與和解的人,才是整個關係裡比較成熟的人。上個星期,翻開獨角獸牌,看見牠告訴我要 forgive,原諒、寬恕,我忍不住脫口而出,這一生中印象最深刻的forgive經驗,是高中時,終於原諒我爸的故事。這兩年,突然有個感覺,覺得自己根本幸運。小時候鬧得滿城風雨的家,被不合比例的放大到必須要覺得可憐的家(但那時要有統計數據的話,就會知道這個國家和這個世界有多少對夫妻離婚,單親家庭真的毫不稀奇啊),反而因為分裂,多了很多人愛我。爸爸愛我,阿姨愛我,還有雖然置氣了很久、撕得很兇、但我知道始終愛我的媽媽。反倒多了很多家。


高中時因為來台北讀書,常常來往在台北和桃園。兩邊對我而言是截然不同的世界,我在台北想念家,但我回到桃園又想逃離家。「我承認我開始想家,但我還不想回家。」那時候,家是什麼,是我反覆扣問、嚴肅以對的人生命題。畢業後爸爸再度威逼利誘,探我口風,要我回家。我堅決反對。只要高鐵或火車或客運一開進台北,我就有歡聲雷動的解放感。這是最舒愜的距離。我崇拜的辯手馬薇薇曾經說過:有沒有可能,我們能夠來到一個時代:我們知道爸媽愛我,但我們不需要像朋友那樣親密?


更何況我跟朋友也不需要那樣親密。我有賴大量的獨處維生。可是在我渴求愛和安全的時候,你們都在只離我轉身的距離。


最後我的結論是,所以我不敢輕易生養小孩,因為我唯一知道的事就是,成熟永無止境,那我永遠也不能聲稱自己已經不幼稚了。如果真有了小孩,那休想我跟他用疊字詞溝通。不要小覷小孩。把他當作大人,他才會真的長成大人。至於外貌已經是大人甚至老人的人,夠愛他們就多包容一點,不夠愛的就不動聲色的謝謝他。20歲以後,你才是真正的大人了。


2015年9月19日 星期六

馬齒徒長


工作以來,碰過很多平輩、同儕,會輕易的給出意見、對他們其實並不瞭解的事物做出評價。雖然一度憤怒,但冷靜去想,也都能夠理解。


只是這種人性蒙昧的本能,並不會隨著年齡的增加,理所當然導致所謂見識的積累,進而產生什麼更偉大獨到的見解。


成熟這件事,並不像排隊一樣,花了歲數去排,就有一天輪到你。永遠有人,而且還不少人,在年輕的時候逃避了許多棘手的挑戰:處理人際關係、處理錢、處理情緒和情感(馬的還常常轉嫁給小孩)……,在這些挑戰裡自我琢磨。最後就從幼稚的青年,變成幼稚的中年,很有可能順理成章,變成幼稚的老年。馬齒徒長的人多得了。成熟和年齡並沒有必然的關連。成熟是一種心態,負擔起責任、決定成為大人。


所以不用太迷信長輩的建議(但並不是說同儕小輩的意見就是金枝玉葉)他們常常只是寂寞,有倚老賣老的需求,而且他們的建議往往已經不合時宜,拿二十年前的鞋想往你腳上套。成熟的人要開始為決定負責,這本來就不容易,要思量的細節、做出的努力、面對的恐懼都多多得很。但作為一個人,用這些事情逼自己長出獨立的人格,這才刺激好玩啊。


2015年9月15日 星期二

迴路殺手




很喜歡《迴路殺手》。


1.
從未來回來的老喬,為了妻子被殺前來報復,但還沒享受人生的小喬根本還不認識那個「妻子」,所以他說我可以避開她、永遠都不認識她,那她也不會成為你的妻子、也就不會因你而死了。老喬說,記憶的清晰來自可能性--這是很有趣的設定--你在人生前段修改了劇情,那來自未來的我本來擁有的記憶就會模糊。是一場老邁與年輕的自己,對於你之所以為你的情感,和記憶的保衛戰。這給我一個近乎思想實驗的提醒:如果一個「你」從未來回來,請把他當成陌生人。都說是「自己」,但「我」的定義就是連綿的記憶,而這兩人護持的記憶大相逕庭;「你」在朝向未來、不斷累積記憶的過程裡,你會漸漸變成另一個人,變成「不是你」。


2.
有人說很瞎,科幻皮,最後拆開還是溫情骨,還是站在世界的中心呼喚愛--但如果你對美國社會有一點了解,就可以知道劇情設定其實非常接地氣,尖銳的貼合社會現實。那就是,毒癮、暴力、黑幫、乃至情感能力失落、不能感受和給予愛……都源自於失效的家庭功能。被拋棄的孩子,有親無愛的孤兒,無論怎麼逃亡流浪,終究輾轉在社會底層,或被毒癮控制(像拋棄喬的媽媽)、或受黑道吸納(像喬自己),一代復一代。喬瑟夫高登李維最後說:我看到了,憤怒而孤獨的孩子,搭著火車離開。我看到,他就是我。


無能超脫的無間輪迴,指涉的就是不斷生產社會問題的結構。問題內建於我們之中。這已經不只假科幻真呼喚愛,還假科幻之名,行哲學辯證與社會刻劃之實,忙得很。


2015年9月7日 星期一

免役:好好活著


1.

172.1公分,46.8公斤,完成人生夢想:免役。謝謝大家~


2.
最後這幾天,只有金庸的《俠客行》和郭強生的《斷代》陪我,但都不能終卷。讀到一段覺得累就隨手亂扔,閉眼睡不著再磨蹭著撈過來,繼續往下讀。覺得俠客行虎頭蛇尾,有點草率。有人說是金庸力求突破(突破的對象當然是自己),但敘事動力缺乏,要不是還有前半書的玄鐵令、賞善罰惡使,和ok,身世之謎勉強支撐,到後來其實很無聊。斷代就是,不知怎麼說耶,嗯不難看,但好像沒有厲害到值得被編進王德威的當代小說家啊XDD


當然也可能是到後來連拿書的力氣都沒有。偉大的心智活動--不管是閱讀還是創作--還是奠基在良好的身體條件:吃飽,穿暖,睡好。坐在電腦前也乏力,連女神Scarlett Johanson的《愛情,不用翻譯》、蒼井優的《花與愛麗絲》都看不下去……


能在極端條件下還能仔細生活,若無其事,是非常強大的。若還能好好的書寫自己,維持穩定的靈魂的輸入和產出,甚至創作出偉大的作品,除了意志和才華無他。人是鐵飯是鋼,凡夫俗子的第一要務就是:好好活著!


2015年9月4日 星期五

《晚安巴比倫》:90年代台灣網路風貌圖




1.
哇,好有時代感的一本書喔。有些議題,現在後見之明的看來,已經明顯後繼有人,所以看到那樣的提問、疑難,不免顯得「復古」(就像我讀邱妙津的感覺)。有時候這樣想:「經典」會不會是從時間塵霧裡破空而來,讀起來完全不膠隔阻滯,所謂「歷久彌新」?或者終究要擺回它所屬的時空脈絡去檢視、評價呢?BTW,都新版了,錯字還是很多!


想講的是,紀大偉替陳雪的《惡女書》辯護,楊照提出《惡》書中最迷人、卻也最可能是「限制陳雪的障礙」:1情慾罪惡化,2情慾轉化為「其他衝動、其他執著追求」,如自戀與戀母,3刻意抽開社會的脈絡。紀大偉為此反駁:1「惡」不單指罪惡,陳雪寫的其實更是「邪惡」,2女同性戀並無「本質」,女同性戀可以「繁生多變,戀母和自戀本來就都收容為女同性戀的一部分」,3「(…)人生百態,瘋狂與夢境,就不算是社會的一部分了嗎?男人的生活才算是社會嗎?」。


自然,紀大偉的反駁也是政治性的,那畢竟是一個所有生存都像夾縫中求呼吸的時代,總要替好久才來、人丁稀薄的「同路人」做一點捍衛。但第一點沒看書我不知道,不過二、三點真的有點強詞奪理,若要像紀大偉所說,陳雪「在挑釁法統」「在擴大女同性戀的面目」「在異性戀主流社會的夾縫中經營女性的、同性戀的次文化」也亦無不可--只是我們終要問一句:這會不會太輕易了呢?戀母和自戀也許真的都是所謂「情慾的流動」,然而與「女同性戀」確實沒有區別嗎?只要把「女同性戀」無限擴張,就都掉進黑洞、包羅萬象了嗎?意義無所不包的同時,就是意義的無意義化,意義的灰飛煙滅啊。


只要主角身分是女同性戀,oops sorry,或抗拒僵固的流動酷兒(反正你看不出來她它他牠到底是什麼),的癲狂、迷亂,就都是「社會(的脈絡)」了嗎?。紀大偉和楊照的「社會」,本不在同一個語意上。而我也懷疑,這正是很多酷兒研究?後現代理論?展現在溝通上的危機:所有的語意都被顛覆,支解;所有一切都可以被襲捲囊括在舊的語意裡,比方紀大偉的「女同性戀」、「社會」。而個人的迷亂夢囈,既屬於「社會」、又是「次文化」--是的亦無不可,但這會不會太輕易了?


我記得讀陳雪《附魔者》時,非常痛苦,因為她就是一個自稱「有病」「受傷」的情感畸零者,在玩「不!我不說!但我確實傷得好重,但不!我不說」的無限loop遊戲,到後來就是無止境自怨自艾,自溺於痛苦。老實說,很討厭。同時讀張亦絢的《愛的不久時》,女主角背負的傷害也很嚇人,但她並沒有拼命拿出來欲蓋彌彰,花枝招展,只在關鍵處閃現,而所有「何以如此」的線索就都恍然大悟。所以我一直不理解陳雪在網友間的高評價,也躊躇於紀大偉的辯詞。畢竟要談意義,在語言的翻弄與包裝下都有可能。但那真的是讀者可以期待的判準,是「更好的言說」嗎?


2.
我知道我知道了啦,為什麼我說它讀來那麼有「時代感」,第一當然當時的紀大偉作為知識青年,且恰在成形、開始要踏上風口浪尖的「網路族」(噗哧,「e世代」?),正在為這個工具、這個類屬進行申辯,今天看來,他的急切、他的義憤填膺、他「竟然把『網路』當主題寫專欄」,當然都很是小題大作。一如祺貴人,「雖然張揚淺薄,倒也不失可愛」。不過,後之視今,亦如今之視昔,現在方興未艾的臉書文、臉書體、臉書分析,二十年後也要給晚輩指指點點竊竊私語的吧。所以我還是不要大驚小怪,以免因果循環報應不爽。當成史料來讀,就會覺得有趣,畢竟我也很有參與感,網路小說接龍和瘋狂訂閱電子報,我都躬逢其盛好不!


第二是因為,他太有90年代風了啦,就是動輒高舉世紀末、言必後現代,玩那種張小虹到了21世紀還是很愛玩的文字遊戲:諧音雙關,斜/線,意義不斷滑動、幾乎拒絕任何認識的「概念翻轉」?「戲耍」?為了不要冤枉人,還特地確認,真的是外文系的。張小虹還真的是他的指導教授,「恩師」。嗯……當時這套是不是很紅啊?我承認大學的時候,也曾經很被這種「論述」方式吸引,看來挺迷人的。但現在我比較知道,與其主張「我們無法確切認識某事物或概念」(所以這個概念能被動搖或顛覆),不如呃,好好把話說清楚,坐下來談,用同一個頻率、確認同一份意義的話語展開對話。要打就真刀真槍的打,不要我甩我的水袖、你耍你的花鎗--最後結論還只能告訴我:水袖何以就不能是花鎗呢?--到底什麼啊!


大二參加讀書會,還不是讀硬書喔,是課餘閒暇的文學讀書會,有個論述見長但現實生活還是很有人性的政治系同學,在我們邊爆笑邊指稱對方以小虹的「你是/擬似‧四不像/似不像」時,突然陰沉的冒出一句:這會不會就是人文學科現在不受重視的原因啊?我說:你好賤!--當我們認真覺得一句話很傷人時,那往往意味著--那可能是實話!幸好,紙醉金迷的世紀末已經飄然遠去了,OK當然,還有一些魍魎徘徊在文學院上空。但!是!這本書真是活化石啊,「能夠戲耍理論成這樣子喔,啾」的三葉蟲,作者敢再版我覺得算是滿有勇氣。少作可能就是,被容許很爛,但很誠懇的作品。也或者,當時的學術風氣就是那樣吧?也算保留了見證。


再基進一點,依據「十年過氣,二十年復古」的定律(嗯?),不太符合那就各+10年--也許2025年再看到它,市面上又會歡喜沸騰的湧現這樣的風氣了。也許那時的紀大偉,這時的張小虹,在那個時代可以一併找到知音。那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2015年8月31日 星期一

《檀香刑》:小說=戲劇╳歷史




我覺得莫言最好的作品,還是最富盛名的《檀香刑》。大二時
讀的,他當時還沒得諾貝爾獎。


在想為什麼這本書那麼厲害,是因為莫言找到一種形式,非常契合他本人敘事的聲腔:誇大其辭、玩世不恭,大開大闔到無法無天的地步,什麼都他說了算--我想可以稱之為一種「戲劇化」。這不一定是個優點,但莫言顯然既有自知之明,又有深湛的小說技藝,在《檀香刑》中選用的「貓腔」故事背景(受刑的主角是唱貓腔的)和小說架構(章節分鳳頭、豬肚、豹尾三部,鳳頭和豹尾兩部都是以各別角色第一人稱出發,由一曲虛構的貓腔唱詞開始)於是能緊緊扣住他一貫以來的戲劇化聲腔,讓這樣的特點藉力使力,成了氣勢萬鈞的優勢。


鳳頭部的安排是每一個角色的亮相,用他或她專屬的身段,和這個角色的唱詞--第一人稱觀點的敘事,帶出一波三折(一唱三嘆?)的劇情。所以作者常常描述太過用力、角色的自我戲劇化,都就地合理:因為他們就是來演一齣大戲的!既然書名擺明叫「檀香刑」,那麼這個獨特的刑罰就不能不發生。所以我們看到前兩部--鳳頭部試圖折衝、挽救,豬肚部把時間拉到更早去詳述事件由來--每個人的努力,就像台上華麗的花拳繡腿,招展的水袖功夫,搬演好看的,因為你知道結局就是等在那,我們這群讀者就是看客/觀眾,看角色/演員一個個出場、就定位,團團轉忙得要命一堆獨白和對白,最後迎來大!結!局!,最!高!潮!--執行檀香刑。


主角孫丙一如知縣錢丁所說,他其實有幾次求生或求死的機會,但他既不想生、也不想死,只為拖到八月二十德國人的通車典禮。他非常有意識的,以他的受刑、他的垂死和慘活,欲成就最精彩的一幕戲。同時,這個附會山東「茂腔」半虛構而成的「貓腔」,到最後也「反客為主」。不只以貓為形,能夠玩得活靈活現,還讓《檀香刑》這部小說,反而成為貓腔當中一齣劇名「檀香刑」的來由史。至此,戲劇和歷史綰合為一,小說人物念茲在茲的「被編進貓腔中傳唱」由這部小說的誕生寫下戲劇註腳和歷史見證--即使幾乎一切都是虛構的,而且最後在德軍屠殺下,還證明是徒勞的,像消失在風裡的馬康多。(而弔詭的,以「不可能被記錄的紀錄」,讓《百年孤寂》與《檀香刑》更增添傳奇的神性)


相較之下,覺得同樣精彩的《生死疲勞》就失之油滑了。雖然還是好看,一群人在偌大的土地上,跟著莫言的高密東北鄉庸庸碌碌,看一個人六畜輪迴,但就是覺得太過,too over,而且有點虎頭蛇尾。前者來自於不再有《檀香刑》「貓腔」的戲劇化作為掩護,後者則沒有《檀香刑》的戲劇結構輔佐,只能「貴古賤今」,愈寫到現代愈見渙散。


2015年8月28日 星期五

從奇葩說看「說服」


《奇葩說》第二季第18期:應該變成戀人想要的樣子嗎?


今天講得非常好啊,後段漸入佳境。尤其是周玄毅重新端起哲學教授的派頭,雖然是為了闡述己方立場,不過光這點就讓我感動半死,這些聰明得要命的人在奇葩說舞台上還是得重新摸索一套不同他過往場域舒適且過關斬將的說話方式,有時不免邯鄲學步,也想要飛反而忘記怎麼走路。肖驍則不改bitch本性,一句話打臉:「即使你不改變,我們還是不喜歡你!」馬東也語重心長的補刀:「但你要記得在場大多數人是考不上大學的哲學系的。」還有馬薇薇和范湉湉「人貴自知」,涇渭分明的表達方式:不說故事的死硬理性派,和愛說故事的老阿姨,是既溫暖又有含金量的交鋒。最後蔡康永還是內力深湛,脫口就暖心:「愛情的帳是算不清的。(…)人都會衰老,我看著你如此衰弱,我就知道我要重新強起來,成為能夠支撐你的肩膀。」唉唉,讓我真的好想學辯論,辯論不必然非得成為賤人,而只是窮盡所有表達的可能,並在此之上,再去拓展、鍛造新的「重新成為我」的表意能力。也許端雞湯,也許灑狗血;偶爾氣勢凌人,間歇娓娓道來。


插一句,我之前對他們出的情感題都沒什麼感覺,對哲理題(比方該不該殺少救多)比較有共鳴,但今天我才發現,的確就是因為情感題生活化、私我化,讓每個人都能帶入。只懂得祭出硬邏輯者,反而不吃香。社會生活,所學何事?就是人我必須互舞,然則該選擇什麼舞姿。選擇是種自由,而我們需要這群「瓦解專家」的專家幫我們分析各種選擇背後的代價。


蔡康永也提醒馬薇薇不需要背負太多壓力,「大多數人故事聽完就煙消雲散了。他們只會索取一段話裡自己需要的部份,來支撐他們要做的決定而已。」我大致同意。意見與觀點還是能夠影響人的判斷,然而最後做決定的,往往不是依賴理性,而是感性,情感的衝動。人都是騎象人,龐大的象是支配的情感,輕巧的人找出理由,為牠轉身。所以魚骨圖畫得再詳細,我還是不顧一切搬到台北,讀了我想選、而不見得是我該選的學校。人就是這樣的存在。就像受過閱讀訓練的人,會知道哪一部作品的哪一個環節,在結構上是不完善的:蛇足,炫技,戀棧,矛盾……理性上應該批評的缺失,但你獨獨就是喜愛那一段,每當夜深人靜,或人潮洶湧,就想起那本書那個蛇足的段落。即使你看不慣他這麼多抽煙蹺腳摳鼻屎的缺點,但你就是愛他。就是非如此不可。沒有什麼非如此不可的原因。愛沒有原因。所以總是會找出一些浮濫而動容的--因為他值得,因為你願意。


所以,何妨這麼說,這世界上沒有什麼真正的「說服」,頂多只是呼喚,我們心裡看似冥冥、實則明明就有的那個聲音,微小而細碎的悸動。外面這些人眾口鑠金、試圖影響你的努力,都只是要你回過頭,給那份悸動一個應來的眼光而已。


2015年8月27日 星期四

《躍動的青春》:「大眾史學」的陷阱?

 


這個主題很難寫得不好看,但是還是發生了現在流行的所謂「大眾史學」的缺陷:它真的只是把史料鋪排出來,加上一些聊備一格的解說。我想作者光是整理海量史料、改寫成老嫗能解的「大眾化」,應該就已經心力交瘁。然而說真的,這還是回到究竟「理想的大眾史學」長什麼樣貌?是純粹的老照片混合講解嗎?還是議論?還是夾敘夾議,而又該各佔什麼比例?--我也還沒有答案。只能說對這本書不算很滿意,如果沒有那些帥氣英挺的日本時代學生寫真(當然,他們現在都是誰的阿公了,不論死生),其實好像沒有收藏的必要。


不過,當然,原來1920~40年代,真的是跟現在很相似的台灣黃金年代,每一代人的青春好像都那樣放肆--前提是他們呼吸的是自由的空氣。一個觸動:我們看待世界的方式,必然與自己生長的地緣相關--包括「我國」的版圖。那時的修業旅行,是東亞壯遊呀,遊歷支那(大抵在日本控制下)、滿州國、朝鮮、內地、甚至東南亞,最後回到台灣。全部,都是大日本帝國的領地。會不會比現在,相形之下「困在」區區台灣島的我們,有更海闊天空的格局呢?可以前往各地發展、遊學,前進殖民政府有意形塑統治正當性、招展「摩登」的帝都。整個「我們世界」,就是那麼遼闊啊……


我明白,「前往母國」「成為日本人」的渴望,那是另外一個議題了。


最後還是忍不住吐槽:想把這本書的視覺設計抓出來請問他到底要用多少色塊和凌亂的排版來虐待我的眼睛?


 


2015年8月14日 星期五

《日本最漫長的一天》:戰爭遺緒



這個月買了許多書,也來推薦一下這本。二次大戰、或者戰爭本身,離現在的台灣人,尤其是與我同輩、甚至更小的年輕人,當然已經很遠很遠了。戰爭的蹤影,應該只存在很老的長輩的口傳歷史、陌生的課本書籍。最寫實的,應該是遊戲和電影中過量的戰爭場景吧。


但今天的台灣、乃至於世界,之所以長成這樣,無論是國界的劃分,或者陷落在國與共、中國與日本的夾縫間,都來自七十年前的八月十五日,日本已被盟軍投下第一顆原子彈,文臣內閣和武裝軍部掀起了關於戰爭去向的風暴:終戰續戰?無條件投降或者繼續討價還價?--順帶一提,當時日本甚至有戰爭登陸日本本土,一億國民進入作戰體制的準備,喊出「一億總玉碎」口號。


1945年八月十五日,整個太平洋西部、大日本帝國的領土,經由當時最新的廣播技術,第一次聽到天皇的聲音,即是天皇以詰屈聱牙的書面日文,宣讀《終戰詔書》。日本經歷了「最漫長的一天」。此後台灣從日本版圖脫出,兩地的歷史分道揚鑣。歷史換軌,台灣的身世位移,產生驚心動魄的變化。直到,直到我們今天習以為常的這樣。換句話說,時至今日,我們都還籠罩在戰爭的遺緒之下。


2015年8月12日 星期三

《讀裁讀儕的肚臍》:為了更好的言說



1.

初讀〈情愛不可恃:男人當怕《後宮甄嬛傳》〉時人在身不由己的香港,卻喜不自勝。我超愛《甄嬛傳》(但我的「文本」是連續劇而非小說集),寫過幾則篇幅短小的筆記,反覆看過多次,像最愛的作品那樣,從哪裡開始都能津津有味的看下去。也瘋狂在網路上搜尋各家劇評,但不是像我一樣隨寫隨扔的短評,就是以「專業觀眾」之姿(一一擷圖、後製加上角色名字、當推理小說來看搜尋蛛絲馬跡後進行人物的心理分析),但顯然常常過度詮釋的拖棚巨秩。〈情愛〉一文是當時看過,關於我如此厚愛的一則文本,最深入、有系統性的解讀。尤其是它的結論--男人當怕《後宮甄嬛傳》,「女人需要一個對於至高無上的男人挑戰及報復成功的結局,」「[種種匍匐於性別體制下的女性]都太需要這場勝利。」--簡直令人振臂歡呼。


〈「出格」作為一種詭辯--讀張大春《大唐李白:少年遊》〉則讓我發現,人(作為讀者)能夠對自己多不誠實。老實說我對張大春這部作品,是多所困惑的。但向來我也覺得張大春是當今台灣、甚至台灣文學史上,最「聰明」的作家,因此彷彿也不證自明他作品「先驗地」卓越了。本來我給《大唐李白》的評價是很迂迴的,先承認自己看不懂,但又被文案、作者訪談給說服:這也是一種高超的文學技藝--名為「出格」的技藝。然而朱宥勳追問的好:「純粹是與時尚逆行,實在算不得什麼文章大業。」「我們也可以輕巧地說『扞格』亦可成為新語感--但這會不會太輕易了呢?」並且點出我認為張大春如此「以古為尚」、「走入考據派」最關鍵的問題:作者預設讀者是「不夠格」的(因此需要連篇累牘鋪排史料)。甚至,我認為他有點輕蔑,認定這些「古典教養」你們應該要知道,啊但你們就是不知道,那我只好追本溯源講給你聽--這已不只是「玩世不恭」而已了,簡直可以朝「作者倫理」的方向誅心。


〈中間狀態--關於《花街樹屋》的思索〉提點我當初讀《花街樹屋》的沉悶感從何而來。那的確就是一個「中間狀態」--角色敘事者「我」的、敘事背景的(刻意迴避明明鮮明到不行的地理脈絡)、乃至故事推進遲緩的--這個詞下得異常精準。所以後來我就直接把書二手轉賣掉了。


其他篇,我甚至覺得可以直接作為文學批評方法的範文。比方〈那些「殺很大」的故事們--從《蒼蠅王》、《大逃殺》到《飢餓遊戲》〉,並置的文本橫跨「純文學」(而且是「經典文學」)到「大眾文學」/「類型文學」,且發展出明確的判準,說明何以《蒼蠅王》足夠「好」到被典律化,而另兩者的不好又各在何處。其實這幾本書都「不難」,讀完的感受都很直觀,可以輕易說出喜歡或不喜歡。但評論最精髓處就在於經過一些努力,「召喚說詞」並能「自圓其說」:我為什麼(不)喜歡……更進一步,則如本文,建構出相對客觀、甚至可以不分文類(但「主題相似」)一體適用的評分原則--哪裡不好
就舉牌扣分--於是從喜不喜歡,脫胎成「好不好」。


〈為什麼過於熱愛作家是危險的:商榷趙剛的若干陳映真小說論述〉在我既沒讀過趙剛,也只粗糙的瀏覽過幾次陳映真名篇〈山路〉的淺薄認識下,竟然能夠不堆砌高深莫測的理論術語,舉重若輕地批評、說明、同時實際示範了一種「比較好的」閱讀與評論方式。這分明是理論課和實習課共冶一爐了,好到犯規。無論熟悉陳映真的讀者從內容共鳴,或者看形式看到真刀真槍的評論拳腳,門道或者熱鬧,都能各有所獲。


但讓我想動筆寫這則的,莫過〈散文的體製,臺灣的面貌--讀王盛弘《大風吹:臺灣童年》的觀察與思考〉。畢竟身為散文曾經的忠實粉絲,也是唯一偶爾會塗寫的文類,卻日漸覺得散文「愈來愈無聊」,讀不出什麼學問,也讀不出興趣來了。我之前從自己「品味的成長」開始思考,看到本文作者清楚點明散文逆反「作者已死」的特性,發現當今的散文讀者隱約都得回到一個關鍵,難以迴避:散文文體內在的限制。即:「散文到底是什麼?」這個關於散文本體論,滿心焦急的大哉問。(當然還有「散文能夠開啟讀者思考之處在哪裡?讀者如何不對散文內容以及作者的宣稱照單全收?」的認識論[?])


好煩,我沒有預期這本書會這麼「好看」(good-reading+easy-to-read)。我喜歡的文學和評論都是一樣的,不故弄玄虛(easytoread),能為之傾倒(goodreading)。


2.
高中時面臨所有台灣高中生都有的「選組」疑難(並信以為真的認為是「生涯」抉擇)時,曾經在yahoo奇摩知識+上發問:「文學有什麼用?」--是的,問的不是「文學是什麼」,而是「有什麼用」。跳過本體的層次,直接往實用的方向運行。這其實顯示了當下身為迷惘小高中的困窘,也浮現了台灣文學教育的危殆。直到上大學,經歷一波文學震撼。最粗淺的層次就是:為什麼過去我從來不知道這些作家?為什麼這些作家在大學教育中成為「重要」的(尤其是晚近的駱以軍、邱妙津)?


大學並非主修文學,但也陸陸續續跟讀了一些作品,發現文學也像電玩,自成一個詰屈聱牙,諱莫如深的龐大互文迷宮;且不分翻譯作品,或是台灣文學。那些閃亮亮的文學明星,在書裡、演講之間提到的作家與作品,比較多時候像是好看的插件,華麗的墜飾,只為姿態的婀娜,一種炫學。就像我所身處的所謂「學院」一樣。大多時候我是衷心納悶:這本書究竟是「真的那麼棒」,還是被沒有根據的說法(比如理論術語的堆砌)給三人成虎了?


《秘密讀者》問世初期,我還是抱持那種冷眼旁觀的虛無論調,想看看這群文青是不是又要大動理論干戈,賣弄邊緣氛圍。(當然,這種性格上的狐疑,技不如人又愛惜羽毛,讓我總是一事無成)其中當然還是不免散見這種書寫風格。不過這次成書,大抵已經去蕪存菁,每一篇都禁得起「捧讀再三」。如上文所述,每一篇都像文學批評教科書上撕下來的實戰演練。


讀這本書時,一直想起在網路上發問的那個深夜。「文學有什麼用」畢竟還是虛擬了一種能夠指導人生,或者找到飯碗的想像。但如果和「文學是什麼」並置,我似乎能這樣回答17歲的自己:當你試圖描述文學帶給你的情感或經驗,在語言裡自圓其說,抗拒他人、甚至典律化的論斷,不斷替一部文本重新評價--這即是文學的「用途」:整理你在他人故事裡的收獲,挖掘出對方試圖招引你的東西,並以之展開辯證的思索。而「文學」也在「文本」在「受你閱讀後的思考」中,於焉誕生。


3.
這個時代每個人都是讀者,這些讀者都有話好說,說的話讓我們躋身成為作者。抹糊作者與讀者的涇渭分明,讓雙方呈現互有往來的牽連,或許才有打造更好的文學試場/市場的可能。把「文本」讀成「文學」,有許多取徑,更多暢快--在虛、實,在小我經驗和文本共感的折返跑之間,醞釀意義。


很感謝這些強大的寫手/思考者,示範了毀棄國文課本、截抄逃逸路徑的閱讀歷程。愛好文學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反叛時代的前鋒基因,只是每個人不一定走同一條路,握持同一把武器。但我們(身為讀者,身為此一時代受召喚的「秘密讀者」)就是不想接受給定的答案。我們大規模閱讀,大規模顛覆;向鍾愛的作品致敬,對不合理的「經典」翻白眼。不輕信權威與歷久的詮釋,誠實的告白,誠實的打臉。


4.
這不是關於評論的評論,我亦不學無術,調度不出怎樣恢宏精深的理論體系。這只是一個曾經懷疑自己、懷疑文學、懷疑世界的青年,在這本書裡的花憶前身。在多年後的「漸漸懂得」--懂得我讀,是為了創造更好的言說。


2015年8月4日 星期二

《世界就像一隻小風車》:Sorry, but I am what I tell



說楊照是知識掮客(好像沒人說過,只有我哈)或壟斷詮釋權(但明明就不速啊),我都不在乎。因為我偏偏需要一種簡單得像懶人包、「一分鐘就上手」、「圖解」系列的普及化知識,撬開先知的嘴,堵上那些二三流攀藤摸瓜的炒作貨色的眾聲喧嘩,先為頭破血流的天堂路擺開鮮花掌聲的架勢;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還真的想不開到「回去念書」,至少有圖可索(不管最後是撕了地圖或不--至少有圖可撕),不再顯得那麼諱莫如深。


他轉述李維史陀的洞見是並置語言學與人類學,察覺在紛亂的現象--蒐羅世界各地、無窮無盡的語言發音元素和人類生存方式--背後,其實存在一個跨文化涵攝、廣泛統納的「結構」。忘記他在哪一本書裡(《迷路的詩》?),提到詩作為一種反叛:只要生而為人,註定無法脫逃,成為語言的使用者。然而,語言的生成本身就來自「語音」與「意義」武斷的連結;語言系統也內建了許多邏輯,若不按照這個邏輯,就無法與人溝通,語言也就不成立。而詩則違拗語言的規則,刻意打破日常語言的強硬邏輯,用陌生化的語言安排,嘗試接觸更本真的東西--例如人類的共感,與經驗。最「個別」化的敘說型態,卻神秘地召喚出人類的「共同」。


不過,楊照也是自己把臉得打得霹啪響。之前還批評「5分鐘看完紅樓夢」、拿公家錢做這樣媚俗反智的事是在摧殘文化云云。不過在他的介紹下我也5小時看完了李維史陀。他不斷開課、整理逐字稿後刊行的「經典重讀」系列,與他批評的事物,並沒有本質上的差異。我覺得懶人包是門深奧的手工藝,各類科普(與廣泛的知識普及)都是佛心來著,該學也當務,只消授受雙方都弄清「宣傳」和「教育」的差異(周偉航語)。


於我而言,在這個討厭的現實世界裡,不耐煩的東西很多。脫鉤的語言和意義,疊床架屋、以致通貨膨脹的修辭,混亂的邏輯,眾口鑠金;為了說而說。發出噪音。搬弄自己根本一知半解的理論術語。陳詞套句,既定的規範,語言或者行為的。醜。也不是醜,就是很浮泛,在在讓人煩躁。對方或自己在話局裡的片刻,我都會閃神,想著這句話多搖搖欲墜,離我們意圖命中的意義靶心多遙遠。……我們可憐得一無依傍,只能仰仗這單薄的憑藉--語言--彼此誤解,苟且偷生。可是,走到另外一頭,取消了一切複雜、混沌、變動不居的可能性,只妄想取得一種簡潔、優雅,如數學方程式、動物骸骨的架構,也是
另一種暴力,逼近納粹。曾經覺得,文學最大的價值,就在於捍衛那被近代科學理性一筆勾銷掉的複雜,還原不可化約、不可共量,個別而具體的人類經驗……我,只能承認,總是首鼠兩端,在這兩者間依違不定。


李維史陀主張,認識世界的方式是羅列(楊照稱「類比」),而非實驗室科學獨沽一味的因果關係。以感官直接認識事物、接觸現象,每一次的經驗都是獨一無二的:「類似的顏色、類似的溫度、類似的速度、(…)類似的粗細觸感……不一樣的『類似』,就聚攏不一樣的物件、現象,就讓這些物件、現象產生不同的關係」。這種大異其趣的思維模式,才更接近大部分時間、大部分人類的思維;強調因果、邏輯的科學思維,反而是少數、特殊的。這種「野性的思維」,有點像我對道家「本為一物」的理解:但凡嘗試去「指認世界」,這個指認世界的語言就把「梵」(天地萬物的大我)與「我」(指物命名、感覺思考的小我)分開了,從此再也失去覺醒開悟的可能。


我知道「梵我」從第一個人類發出第一個有意義的聲音,就已經魚死網破。人類早已走出伊甸園,迷失了烏有鄉。不可能不思索而生存到今天。神話都寫了,人類已經投奔社會、向自然訣別。西出陽關無故人,來到精密分工、高度繁複的現代社會。不是財殺,就是情殺。操作太空時代的科技,使用穴居時代的身體。人類其實還是沒有離開當初那個走出非洲的部落生物太遠。


這些我都知道。只是有時候我會虔誠而沉默的、近乎無理的哀求:這世界已經太多語言。在這一刻,我們能不能,不要說話。


2015年7月30日 星期四

《遺忘‧刑警》

 


書裡心理治療的場景,讓我想起電影《腦男》不寒而慄的情節:心理醫師滿懷熱忱與期待,耗費大量時間(將近十年嗎,我記得)治療陰沉、自我封閉的虐童殺手(媽的染谷將太就是天生假陽光真變態殺手臉),最後終於「敲開心防」。結束治療那天,洋溢著暖男的笑,收下醫師「恭喜你重返社會,志村君」的祝福,轉身離開醫院。但不很久後,醫師前往探訪志村(或是巧遇,也忘了),志村依然漾著微笑迎接。在志村短暫離開的時刻,女醫師直覺苗頭不對,開始在屋裡翻箱倒櫃,最後發現浴缸裡遭綑縛、掙扎著的男童。


「惡」在這裡不止令人憤怒、反感,更成為爬上身來的恐懼了。還有最摧人心魄的--徒勞。無法根治的惡意,無法「矯正」的人格。這漫長的治療時間都像噗咚丟進河裡,綻放出的微笑(並自帶日系電影的柔光)只是治療裡長出來敷衍給醫師、社會,面朝外的那一張臉。被緊緊包裹起來的,還是猙獰、扭曲的人格內核。


既然提到《腦男》,就不妨再說--欸,其實當時看這部片,不太有什麼感覺,如今也不覺得特別厲害,但這兩個細節處理得,算是讓人益發領會一種深沉的恐懼--女醫師的母親,因為一場公車爆炸意外(是全片開局)而喪子,她對活下來的女兒說:「要是你上了那輛公車,今天就不會站在這裡了吧。你的運氣一直都很好。」直到看見爆炸案兇手伏法,才主動開口向心理醫師女兒要求治療抑鬱症。而這抑鬱症的表現是--暴食。從多年前清瘦,到如今龐大、臃腫,被無數高熱量食品環繞,盯著電視,無意識的咀嚼著冰淇淋、巧克力……那一幕,就像目睹地獄。


至於這本書--哈哈,並不是在談心理治療的極限(此處有雷:至少,「受治療者」與命案無涉)--我就不用再錦上添花,真的太厲害了。一路從《13‧67》讀到《S.T.E.P》,再回到這本「少作」?「成名作」?只能說,陳浩基是太太太太令我期待的作家了。這種程度的故事佈局、敘述流暢,當然還有「華文本土」無論在文化、敘事或者地理上的親切感,放在哪一個領域(美、日推理專門;華文「純文學」)都毫不遜色,甚至出色。目睹這樣的作家橫空出世,是身為讀者最大的幸福。麻煩你,一定要朝著下一本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