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25日 星期三

[去吧] 洛克人




對我而言這些人已經算是骨灰級玩家了
吧,當然不比〈降生十二星座〉裡那些什麼小精靈、道路十六的來得史前時代,何止化灰,根本投胎轉世六道輪迴。小時候看表哥大櫃子上密密麻麻的漫畫和電動,每一張電動光碟都能被他顛過來倒過去破關多次。參詳攻略,研討密技;熱血沸騰。為了擊殺魔王不吃飯,有一次還赤手打爆小隔間裡的玻璃窗,一地血和玻璃碎渣。簡直可以為之死生。阿姨和表哥住的板橋家永遠是發光的聖殿,變成一個數碼的鄉愁。


當然那樣厲害的表哥在我開始讀書後,發表了讀書無用的宣言,投入職場。那個迷人的電動時代早就過去,試探問過,光碟一張都不留了。錯過輝煌紅白機時代的我,只能在網路還是撥接的時候,就用模擬器玩洛克人。從元祖洛克人玩到X版,反覆打敗剪刀人、泡泡人,到廢鐵蝴蝶、生化蘑菇……每一個頭目都是我的愛,每一個舞台(stage,關卡)我都倒背如流,每次都被新的機關驚喜到像讀金庸,驚嘆是株植物,梗實在好多!甚至小學舉辦跳蚤市場,捏著硬幣無處花,看到兩本剛用簽字筆塗掉簽字筆姓名的二手洛克人漫畫,就如獲至寶買回家。


對我其實很宅,但不算很考究的玩家,只是蜻蜓點水的沾過幾款必玩:看過快打旋風(所以我也認識春麗),但真正打的是格鬥天王(香港翻成拳皇。八神庵和草薙京他們。我喜歡會丟飛行道具的不知火舞或麻宮雅典娜,女王性格有跡可尋);電腦時代之後就是暗黑破壞神2、星海那些。你知道,看到玩家還這樣熱烈、耽迷於細節的討論著「我們那個時代」的老電動,真是無比美好。我其實知道「我們這個時代」其實並沒有比較特別,十年前的兒童和十年後的小孩,都有屬於他們的鄉愁在未來等他們一輩子摩挲、眷念。唯有這些跨越了時空的事物,其實並不「重要」的東西,串起了共時性的「想像的共同體」,在每一次的談論中都從虛空裡被召喚,每記憶一次就鞏固這個想像的「我們」一遍。


雖然記憶是不可能固若金湯的。或者說,記憶就是注定要固若金湯,天衣無縫的--要不是每個扭頭過去的人在現實裡都成為被打成泡沫、踩到刺刺、掉進洞裡的洛克人與傑洛們。在這個長大成人,充滿破綻的世界裡,讓人特別懷念那無數個漫長的挑燈夜戰,影分身在每個少年的客廳,背著外婆響亮鼻息,可以一再重來、歲月安好、憑想像力博弈無限個「以後」的黃金昔時。


2014年6月8日 星期日

[去吧] 悲慘的一天


中午和可愛的學弟吃飯,覺得上大學是
一個很大的斷裂。花很多時間追問自己是誰、自己對世界的認識,費很大力氣處理與自己的關係。(所以我懂那種不認識自己的迷惘,對外的銳利和咆哮、是因為內在挫折而荒蕪)這段過程忽遠忽近,有時候以為自己終於看到意義的曙光了,回頭才發現額原來只是路上的燈火,前方還像一個遙遠的謎。真是很羨慕一進大學就很有明確目標、然後又手刀衝去的人生勝利組,她那麼積極,應該會進入中南海服務吧。


只是困惑從何而來?是我們天性纖細敏感註定要到處紅腫過敏嗎?還是所有人從家庭-學校的箝制與豢養解放出來,無不狼吞虎嚥著五光十色以填補虛無,以致人生的提問可以暫時擱置?《孽子》的經典場面:阿青聽完龍子ㄊㄨㄚˋ身世,急忙躲避他的慇懃,找個藉口就倉促離開,到了樓下市場看著油膩、腥羶的麻油雞、烤乳豬?頓時飢不擇食的大吃起來。只能藉由這種重口味的動物脂肪,才能感覺「存在」,填補情感的空洞。


雖然鹽田兒女二部曲《橄欖樹》讓我覺得很造作。我懷疑作家在處理最貼近自己、最情有獨鍾的主題時,很難避免浪漫化與矯情;生產不出足夠的情節作為撐持,只一心想要營造某種「氛圍」,是很難成功的。但有所觸動的,畢竟還是主角初到大學的迷惘。讓我覺得,「自由」需要付出代價;尤其從一個閉塞、沉悶、連結緊密的環境,拋擲到一個好聽的是遼闊、實則卻常是空虛的場域,只能靠自己赤手空拳去搏鬥,一點不慎就失足。傷口瘀成心結,背負在往後日子裡成為情緒的包袱,像拆開炸彈,要小心翼翼。


幸好我們都生存下來,擁有餘裕去創造「後來」。如柯裕棻說:「……生命對我們留了一手,不再趕盡殺絕。」我們畢竟是比較幸運的人。寫到這裡,又覺得每個人離那些自死的、殺人的,那個why aren't you laughing 的小丑,沒那麼遠。我們之間只有薄如危卵的、「悲慘的一天」的距離而已。


2014年6月5日 星期四

〈彩妝血祭〉


在歷史,尤其是官方亟欲掩蓋、抹滅的黑歷史面前,大概很少有人能不自覺:我的記憶都不算數了。然而歷史終究是權勢的詮釋,我們除了要面臨威權壓制、隻手遮天的歷史/記憶斷裂,更是生長在「後世紀末的華麗」、「什麼都玩過、卻還是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時代。面對二二八,年輕的演員們可以嘻笑怒罵,彷彿不具歷史的負累,在真與偽的罅隙裡,遊戲一樣,浮誇的摹擬。而女作家在時代遙祭時代的儀式後頭貼身跟拍,目擊一切;兩個二二八遺族(王媽媽、化妝師)對待歷史的不同態度,「彩妝」成為溝通生/死、今/昔的介面,她恰巧站在接縫處,成為見證。

遺腹子在所有的故事裡,幾乎都是作者留給讀者的一線生機,他(通常都是he)說明歷史還未完成、還不到盡頭,於是故事本身再淒慘落魄,我們都還能遙寄希望給下一則也許並不存在的續集,讓它充作歷史與敘事的轉圜之光。然而如果這個翻轉悲情歷史的唯一籌碼、「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的報復寄託,竟然是個同志呢?一個註定無後裔的、族譜的終結者。他的存在不像《太過野蠻的》裡總是不斷流產的胎兒,還未成形前就夭折,反而因為曾經有過希望,換來的是更大的傷痛。站在性別大敘事的角度,也許我們能夠樂觀的聲稱,同志的存在本身就是對君父家國的挑釁、反叛。但是對於具體的歷史受難者而言,血緣的無以為繼、其實也是期待的無以為寄。

不過我寧願這樣看:「在櫃中『假』」的扮串、矇混,何嘗不是當年地下黨人、左派知青、反對運動者,同樣見光死的處境?步上反對運動,何嘗不是「出櫃」?都是對主流的叫陣。「個人的」(personal)與「政治的」(political)儼然合流。彼此不是從頭開始的盟友,卻在歷史與現實的情境裡交會,生死兩隔的母子終究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王媽媽替兒子上妝的一幕,這個遲來的完成、當然是美麗的。

彩妝、戲劇與同志的扮串,說明薄薄的表面下往往才洶湧著真實。我覺得這篇小說追問的,註定是沒有解答的問題--「真實」到底會是什麼?「真實」是否能被探尋?還是一如倒數第二幕,代表著救贖、被期待的真實挖掘者(死之寫真)王媽媽跌入水中暴死;或者最後一幕,攝影機試圖捕捉漂遠的水燈,卻只能拍下一片寂滅的黑暗。


2014年6月2日 星期一

[去吧] 物


錢財入戶就立馬見底,到底where are 
you going? 但不用記帳也有答案:被它們圍困,我都覺得房間好小--環顧四周,攻陷著自己的,物們。消費像具現化系的點石成金,讓財富這個抽象概念兌現成具體的物質,擁有體積,佔據你空間的一部分;與你長久相處,變成符號,成為你身體的一部分。然而「擁有」的經驗註定是匱乏的,因為「失去」的焦慮將無比迫近、徘徊不去。


有一陣子很喜歡深夜去逛超市,大概在那裡找到一種專屬於現代的安適感,乾淨整潔、分門別類、目不暇給,所有需求與供給都完美平衡,瞬生瞬息。豐饒的物質裡,所有事物都各安其所,只有自己像多出來的東西。原來能被「從屬」、能被秤斤論兩,也是一種幸福。蝸居在清涼的永晝裡,可以放心的等待下一雙即將拎走自己的手。豐饒的物質像緊追不捨的一句誓言,告誡你不滿足的不應該;你明明什麼都有了,為何還打從靈魂裡感到寂寞?好像物質的豐饒成為一種品質保證,阻卻你百口莫辯其餘的貧瘠。


我記得剛從小鎮來台北負笈讀書,只帶了一台後車廂的東西,跟我一起坐後座的還有播錄音帶/CD的收音機。爸爸載我來的。當時的我們很不熟,那兩小時聊了什麼呢?爸爸很努力的養活我,我也很努力的不死掉。才回神就像被拋出這場物質龍捲風,寒武紀大爆發,散落一地的衣褲、書、連指物辨名都懶也難的雜物們。上大學那年讀了李明璁《物裡學》,像他那樣精準的用心,想必出自對物濫情又節制。每年在城市裡遷徙,開始很煩躁於物質的過剩,尾大不掉。大三讀《斷捨離》,覺得自己根本是傲嬌的「他人之手」。一面抱怨被物佔領、吶喊還我本真;一面又不斷搬有運無、進入房間,用消費的快感、貯存的安適,意圖拼湊一個支離破碎、早已不存在的「我」。


蘇軾說(引用古人。老作家派頭來了):「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繫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我想訪問每個現代人,答案都只能是:「問汝平生功業,錢錢錢物物物。」


2014年6月1日 星期日

[去吧] 殖民地房間

 


也許是頂樓加蓋,方方面面好像都有所
破漏,天氣能穿孔洞入。大風起,輕鋼
架天花板就片片浮飛,鏗鏘作響;大雨
落則濕度與室外同步攀升,膠條掛鉤不
耐、地板牆壁水氣氤氳,難以負重,紛
紛脫落。蟲蚋特多,鼠輩橫行。除了螞
蟻蚊子蟑螂,有一天出遠門回家發現地
板躺了一隻蜷曲的百足蟲。我總覺得這
間房的溽暑,還留著一片殖民地的蕉風
椰雨。



[去吧] 殖民地房間

 


也許是頂樓加蓋,方方面面好像都有所破漏,天氣能穿孔洞入。大風起,輕鋼架天花板就片片浮飛,鏗鏘作響;大雨落則濕度與室外同步攀升,膠條掛鉤不耐、地板牆壁水氣氤氳,難以負重,紛紛脫落。蟲蚋特多,鼠輩橫行。除了螞蟻蚊子蟑螂,有一天出遠門回家發現地板躺了一隻蜷曲的百足蟲。我總覺得這間房的溽暑,還留著一片殖民地的蕉風椰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