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鬱症迄今已滿九個月。有時和亦曾為這種疾病纏擾的朋友聊起: 「記不記得那段時光是什麼樣的景況?」「那是一種什麼感覺?」大抵無法形容,難以言喻。「那是……」像霧中風景?像進入一個光度被調暗,景框變狹窄的孤獨隧道?像活在一個重力比地球大五、六倍的星球?像腦前額葉的某一小塊被人秘密用手術刀切除?像破漏的素燒胎瓷瓶再也盛不住本來裝在你這個知覺容器裡的「自己」?
有很多本來屬於你的東西漏掉了……
我努力地回想:這段時間,除了閱讀量銳減,創作力衰退,有什麼比較具體的事件,或場景,足以標記著所謂「憂鬱症的時光」,畢竟不是像被外星人擄去,而後用消去記憶的強光喀擦一下,我生命裡的這九個月便消失了。
我記得,有時候會焦慮地等著手機。其實是一通並不重要的電話……
有時候騎著腳踏車,在師大夜市既闇黑卻又輝煌的釉黃燈泡光照下,看著挨擠的人群,塞在那樣氣味雜沓的畫面,裡碎柴魚屑中翻弄著章魚丸子,或鐵板上熱油星沸的煎豬排聲,或是白煙如仙人翻甩著篷袖的燈籠滷味攤子……我總會停下車,胸口被一種巨大的悲傷鼓脹得喘不過氣來。
……讓我回到那個本來的世界吧。
醫院候診室塑料長排椅上,其他的那一個個也在等候的精神上出了故障的陌生人,臉上都帶著一種過於早起而恍神愛睏的氣氛……或是每夜按熄桌燈的那個動作,為了對抗抗鬱劑副作用造成之失眠,睡前吞下細如指甲屑的潔白安眠藥,躺下在兩個兒子之間,熱酣的男童熱氣,不用三分鐘,我就會把身體的知覺權交給那如幻術魔法般的化學作用,像插頭拔掉陷入完全無知覺無夢境的深沉睡眠……
冷鋒過境那某一天,我找到一個在建國高架橋旁的咖啡屋,在露天座一邊吸菸一邊讀著葛林的《夢之日記》,屋內非常之暖,裡面的人影全在那起霧氣的落地窗後面,像害羞而始終躲藏著守護我卻不被看見臉容的殘缺天使。事實上,他們是不折不扣的人類,心理說不定想著:外頭那傢伙是瘋了吧?有一瞬突然覺得隔著我和這世界之間的空氣,變透明了。
原來是這種感覺哪。
那時心裡高興的想:哈哈,我好了。原來是這種感覺。他媽的。他媽的。
我記得曾被憂鬱症糾纏四、五年的K君說,那時,有一天他發現自己完完全全擺脫掉那玩意兒的時候,內心空落惆悵,像一個長期與之相處的自己,突然就消失不存了。
我的朋友老C,年近四十又回頭重學芭蕾,每天下午開車進市區的一間小舞蹈教室,跟著那些年齡至少小一輪的女孩,練習扶把、劈腿、腳位、踢腿、彈跳、足尖旋轉、turn out……她說那一開始是非常痛苦的過程。她清楚地感覺身體素質跟不上這些模糊有一種時間暗示的嚴厲訓練,年輕的女孩們在那大樓其中一個封閉空間裡,像枯葉中剛蛹化的蝴蝶,拗折舔舐著自己的觸鬚關節,那汗水蒸騰中總有一種對自己年輕身體朝向未來(那麼奢侈的滿手滿把)之幻想……但我們這個年紀啊。老C說,芭蕾是一種很奇異的對自己身體慣性的破壞,從肩、胸、大腿、膝踝,每一大關節全逆反著由猿猴進化成直立人的我們,以足弓和手臂保持的前後平衡。它是像左右兩側打開的turn out所建構的平衡幻念,這個平衡幻念,使你在跳躍、旋轉、或任何定格之姿勢,皆讓舞者可以說服觀眾她的身軀是可以自由朝平行兩側橫向移動。而這種自由輕靈神秘的「重組神本來給人的身體型態」,就是建立在每月重複的痛苦折磨:脊骨、骨盆、臀部……
我聽起來很像把一只關節娃娃的每一細部全都故意用顛倒相反的方式組裝。老C說是啊,如果我可以日復一日堅持這種乏味、辛苦,不,痛苦的練習這件事的本質不可能再是它原來的形貌。那沒有未來的賽場或演出,而只是一個純粹的自我修行。
我聽了非常感動。
老C說,有一天,在那舞蹈教室裡,在她前面有一個醜女孩,當然年紀亦是小她十來歲,她本來下意識地看這女孩不順眼,但是某一瞬間當她對老師一連串下達的指令,弄得手忙腳亂手位臂位腳位在每個停格點亂甩亂擺,近乎散架之際,卻發現那女孩的身體,每一個細節,每一個肌肉的使用,每一個由局部翻轉成完整姿勢的運動,全部達到了那老師要求的最嚴格標準,在那個狀態下把這所有的訓練實現成一件抽象的「美」這回事……
那一刻恍如神蹟。她真的垂手默立在那女孩像發出光輝的身體之前。
我年輕時極喜愛的一段卡爾維諾在小說〈月光照映的銀杏葉地毯〉裡的句子:「漫天紛飛的銀杏葉特徵在於:事實上,在每一刻,每一片正在飄落的葉子,出現在與其他葉子不同的高度,因此,視覺感官所坐落的空洞而沒有感覺的空間可以區分為一系列連續的平面,在每一平面,我們發現一小片葉子在旋轉,而且只有單獨一片。」
是啊怎麼可能一樣呢,在我這樣的年紀,我所從事的行業,往往不是全景而是一片一片在墜落中孤立在某一平面裡的,人心的專注凝視。女友在空難中被燒成焦炭的F君,像免費玩兒童樂園迴旋木馬那樣誇耀自閱歷諸多酒店女人身體的N君,追憶懺情年輕時曾遺棄過諸多美好女孩的W君,丈夫得了一種性濫交精神官能症而變成一個算命師的ㄅ,被最好的哥們捲走一輩子積蓄且房子被查封從此變成虔誠教徒的J,或者以我們這年紀看難免暴富太快因之講話氣氛皆帶著種剛吹出之玻璃器皿既炫耀又狐疑且變成強迫症似的名車紅酒高級女人或秘藏黑道八卦的L君……他們在某一次葉片的翻轉後就變成和以前完完全全不同的一個人了。我以為我始終只是在觀察,「空洞沒有感覺的」,連續的平面。但或許那每一次,我在強自不被那黯黑洶湧的暗室裡的扭曲的、哀嚎的、慘忍或不幸的什麼所嚇到的聆聽故事時刻,便起動了那些類似「潛水夫症」、「波灣戰爭退伍軍人症後群」、「CIA典型人格解離症」……的細微鐘面齒輪。像一個年輕而傲慢的練芭蕾女孩,在逆反神之律則,著魔耽美的幸福時光裡,拗折著自己的每一處關節。
***
在我生命的不同階段裡,總認識一兩個長得極漂亮的傢伙。他們身邊也總跟著一個(或輪換著許多個),長得像漫畫裡美少女那樣讓人臉紅不敢直視的女孩(即使是哥們的女人)。她們都是一些好女人,幫我認識的那些漂亮傢伙的邋遢單身宿舍,低著臉安靜地拿抹布擦地、打掃、清掉菸灰缸裡的濾嘴和灰燼,幫書排上書架並分類……即使在外人面前,她們的身形仍保持著一種類似禽鳥全身的注意力投射在主人身上的,一種悲哀的深情。
我從不曾理解那是一種什麼滋味?被人癡迷的愛著,可以任性、豪奢、厭倦地享受著那份愛。可以對哥們說出:「唉,有時覺得透不過氣來。」這樣的話。
我讀過一些小說,描寫遺棄的段落,總是為之鬱結難以釋懷。譬如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寫道,佛蘭次小時候有一次他的父親遺棄了他和她母親,住到城裡一個情婦家去了。那天下午,他母親如常帶他上街,臉上完全看不出悲憤或受傷的神情,但只有小佛蘭次知道:「阿,她在難過。」因為她穿在左右腳上的鞋子不成雙。另一次是讀到白石一文的小說《一瞬之光》,寫到他小時候被母親帶到動物園,在那擴音喇叭、爆米花霜淇淋攤位和大象的柵欄之間,把他遺棄。
我亦看過一部日本電影《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一群小孩,被她們的母親遺棄在一棟東京衛星城鎮的公寓裡。那種慢速的、在被遺棄後逐漸領會世界的框格歪斜塌毀的恐怖。
我對於「遺棄」有極深的恐懼。甚至可以說那是我靈魂的痛點。仔細想想,我的童年,未曾有過被遺棄之經驗阿,當然我有因偷抱路邊小狗小貓回家,在父親震怒下留著眼淚將牠們帶到巷弄角落或無人工地遺棄的記憶。但那些如植物細莖的感傷,過了一個年紀之後便很清楚不足以解釋那人格底層、恐懼去張望某一口井,某一面禁止之鏡,某一個一失足陷入便永劫不回的流沙坑……那樣對「遺棄」的本質性憎惡和不寒而慄。
我也曾認識一些強勢者(包括人格意志、權力或外貌),以遺棄做為一種懲罰遊戲,向操弄懸絲傀儡之細繩那樣施虐於那些害怕被他們遺棄之人。我略能體會那其間的快意。在施虐者這邊,像齊克果的《誘惑者的日記》,遺棄,確定了他們在一種想像態的物種進化過程,昇華成造物主、魔導師的角色,她(或他)不僅是被戀物,反而可以從遠距的顯微鏡中,進入神的視角,驚訝又歡欣地看見自己的力量的體現:被遺棄之人,如散潰之傀儡零件,原本漂漂亮亮的人兒便形成歇斯底里、顛倒恐怖、甚至自我傷害的一個報廢品。
我亦曾目睹一些「習慣性被棄者」慢慢、慢慢變成了一種尖刻慘忍之人,變成討人厭的角色,變成眾人背後的笑柄。她們毫不矜默地張揚、重播,甚至機械性地模仿「遺棄」行為,加諸於無辜的後來之人,卻又終竟不是此道中人,而把戲碼弄得一團糟……
或者,典型的變成一種自我懲罰,自我憤怒,自我暴力化的畏縮之人,變成一個「努力想討大家歡心的可愛人兒」。
這些,總讓我覺得慘不忍睹。
但是,這其中可能有一提升的、精神性的救贖?如我們那個時代的經典,朱天文的〈肉身菩薩〉,引尸毗王捨身剜肉餵鷹以救等身之鴿,作為旁觀者,我曾不曾動念或抑制住那念頭差點伸手進景框中的破掉的、如漏水瓷瓶的靈魂?
「其實你是最可愛的。」「要好好愛惜自己阿。」「要不然我們在一起好了。」
這些。那些。被損害的被污辱的。
或如《欲望之翼》裡,那個站在教堂塔尖往下眺望的天使,往下一跳,即進入時間之中,有色身、有味覺、有噩夢、有性慾,能擠進菸味咖啡味人體臭味的小酒館……但同時一倒數計時進入了有一天腸肚發臭臉顏成骷髏的慢速墮壞。
我愛羅。妖魔之子。
只愛自己的阿修羅。
據說,在漫畫出版為岸本齊史《火影忍者》舉辦的人氣大賽裡,僅次於漩渦鳴人(她是男主角)、卡卡西老師、宇智波佐助,得票高居第四位的,便是這位具備恐怖、慘忍、無愛人能力的瘦小畸形少年,而他的忍術(沙縛柩、沙縛送葬)展開之巨大景觀,讓人不寒而慄,像地獄門開。他的形象,讓人想到葛林《布萊登棒棒糖》裡的少年品基,或是巴加斯‧略薩《胡莉亞姨媽》中天才劇作家卡瑪喬。她們總在心智、感性力和對歷史(或時間)之理解力階級弱小單薄的軀殼裡,藏匿著可拔成毀國的妖魔力量。他們是典型的受虐兒,被人世遺棄的怨靈。
我想像著:這樣一個角色。能引起一整個世代之人的共鳴,那背後積累的自我投射與自我戲劇化,調度傷害記憶以聚攏成一個冷冰冰、多疑疏離、不知如何描述自己且不知如何愛人的少年超人之夢境。或許已不僅僅以斥之「經驗匱乏者」、「青少年法西斯」、「泡沫經濟神話之複製人」,而能理解他們,隔著一層霧翳所看見的這個世界。
我身邊有許多典型之我愛羅。他們慢慢由無愛的少年,變成無愛的中年。且繼續老去。
如何觀看他人之痛苦。如何感受並同情。如何啟動愛。如何在那自給自足的傷害劇場中,隨著慢慢越過另一個年齡的邊界,學著在那器質性、像噴射成形之塑料合成物一般的靈魂,找到一個可以讓淚滴流出的缺口。
佛經中難得有一段描述佛陀流淚的段落,寫到某日佛受一信眾供養, 前去的途中,經過一座庭園:
……於彼園中有古朽塔催壞崩倒,荊棘掩庭,蔓草封戶。瓦礫埋隱狀若土堆。爾時世尊逕往塔所。于時塔上放大光明照耀熾盛。……爾時世尊禮彼朽塔右繞三匝。脫身上衣用覆其上。泫然垂淚涕血交流。泣已微笑。當爾之時十方諸佛。皆同觀視亦皆流淚。各所放光來照是塔。于時大眾驚愕變色互欲決疑。爾時金剛手菩薩等亦皆流淚。威焰熾盛執杵旋轉。……
我對這樣一段,佛無來由掉眼淚,驚得身旁諸天菩薩們抓耳撓腮、不知如何是好的畫面,既著迷又困惑。佛啊佛你為什麼哭泣?那樣一個老人,為了一座毀壞倒塌之塔?突然想起你的族人血流漂杵地被屠殺而你無能出手相救?佛在那穿透千百億萬劫的:「神之蒼蠅複眼」裡,看見快轉影片般的,讓人驚怖顛倒的,各式各樣被命運拗斷搥扁,乃至變形扭曲的神天失敗品「我愛羅」,佛可曾為其中之一流下淚來?佛是否為自己壓倒掩埋在那座塌塔廢墟裡的某一部經書,從此將無法與世人會面而黯然神傷?
我幻想著,佛的眼淚費人疑猜滴落的那一瞬,就是我愛羅們為造物主未曾輸入之記憶、傷痕、抒情詩……重組並自我創造的時刻。愛人的能力,犧牲的能力,笑的能力,同情他人的能力,對於無意義殺人、貶低人或遊戲般施虐之憤怒的能力……
如同《銀翼殺手》裡,那個魔獸般的銀髮複製人,在拔去刺在腕骨以銜接電路之鐵釘而自我終結生命之前,對著哈里遜‧福特演的人類追殺者,作了一段如詩夢幻的告白:
……我曾目睹你們人類不可能看見的駭麗景觀,我曾在浩瀚星河下飛行,我曾在大海上攻擊著火的船隻,看著人們在烈燄裡絕望哀嚎,天頂的雷電交集嘈嘈不休……那一切在我眼前流逝,像雨中的露珠……
〈題贈駱建人教授哲嗣以軍仁棣〉● 陳慶煌冠甫撰聯2017.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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