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27日 星期六

島嶼大學The Matsu-Islands University沿革


(設計:林姿吟,版權所有:回外婆家


(設計:林姿吟,版權所有:回外婆家


  ・島嶼大學的來歷

馬祖雖然已經有海洋大學北竿分校,但尚未有島嶼本地創辦,並且專注於馬祖人文與社會科學的高等學府。

為了圓滿這個遺憾,三位創辦人:董逸馨、劉亦、林姿吟誓言打造出馬祖列島的霍格華茲,推舉出精神領袖曹劉金校長(1933-2022)成為島大的門面,並廣邀世界各地莘莘學子,一同鑽研島嶼、海洋與神靈的奧秘。


 ・島嶼大學前身:回外婆家

2017年,在南竿島鐵板村開設咖啡館的董逸馨與返馬短暫任教的劉亦相遇。

2019年,南竿島馬港人董逸馨提議「回外婆家」,在劉亦的外婆劉金校長的故鄉,西莒島田澳村,舉辦一場夏夜市集,以「因為近鄉情怯,所以呼朋引伴」為口號,號召馬祖、台灣等地青年返島/來島,賣咖啡、手工藝、上彩妝、剪頭髮……

2020年,加入同為南竿島馬港人的平面設計師林姿吟作為視覺總監,共同籌辦第二屆「回外婆家」。

2021年,創辦人們思考最後一屆「回外婆家」應該做出什麼變革,才能讓活動的精神淵源流長的傳承下去?那便是:知識,且是馬祖在地的知識。因此有感於本地大學的欠缺,便以「島嶼大學」為名,「向故鄉請益,跟島嶼學習」,規劃2天1夜的課程。

可惜因為疫情來襲,沒辦法使用過去的「學堂」(私塾)金板境天后宮實體上課,因此改為線上活動,吸引超過100人參加。


 ・島嶼大學課程

2021/7/31(六)

母語課:與掐米當同學

音樂課:馬祖島唄傳唱

美學課:海風裡的花

文學課:島嶼作者三家

2021/8/1(日)

歷史課:馬祖白色時代

金馬講:金馬青年對談

馬祖在地實踐經驗分享


 ・島嶼學與島嶼研究

島嶼大學的英文名稱The Matsu-Islands University保留複數"Islands"即意味著每座島嶼都是主體,都能夠發展出自己的知識與觀點。

國際上近三十年,島嶼學(Nissology)與島嶼研究(Island Studies)方興未艾,我們期許島大也能「隨波逐流」,在島嶼主體的知識洋流與季風裡,創造屬於自己的氣候。


 ・未來目標

跨出馬祖與中國大陸、台灣兩岸的地緣格局,重鑄大航海時代甚至更早的海天移動路徑,連結成跨海、跨國家的島際連結。預計2024年11月將偕島大同學,籌辦並前往東亞島嶼學研究重鎮:沖繩,進行海外見學之旅。

未來有機會更能夠深入太平洋深部的密克羅尼西亞、美拉尼西亞、玻里尼西亞等島群,甚至與世界島群牽起聯繫,看見島嶼的特殊歷史際遇所帶來的共相。

2024年4月25日 星期四

講者問答!用於TEDxNDHU年會宣傳(後來因為地震取消了QQ)


講者問答!用於TEDxNDHU年會宣傳

你經營 Podcast 差不多三年左右,請用你自己的話為這段旅程下一個註解,此時此刻,你會用什麼話去向還沒聽過你們節目的人介紹「帝國大學台灣文學部」這個 Podcast 節目?

做節目很累但很有趣,可能跟所有旅行一樣。旅伴也很重要,感謝旅伴炫霖很罩。

是不是聽到「台灣文學」就覺得時差來了、眼皮很重?是不是又準備跟你說教?不要害怕,我們介紹你一個節目:《帝國大學台灣文學部》,低級又誠實,讓你在嘻笑怒罵中學到某篇台灣文學作品好看在哪又爛在哪。

由於何種原因(可能是對家鄉的情感,抑或是對家鄉的歷史有更多其他的抒發),以致讓您開始書寫有關金門、馬祖的文章呢?

是對外婆的情感。外婆不識字,因為「國語政策」的阻攔,我也聽不懂她的故事。當我比較能聽懂時,她已不愛說話了。我想知道在她出生長大結婚生子的島嶼上,她發生過什麼事?不能具體的追索她個人的小歷史,那就從時代的大歷史去包圍她。歷史的盡頭是文學的開始,在眾多史料的基礎上,我可以猜猜看她曾經怎樣活過。

另一點是我發現論述真空,就會有胡說八道之徒來招搖撞騙。如果那個人還剛好在學院裡有頭銜,其他人就會把它奉為圭臬來引用和教育。我其實覺得「和世界兩相遺忘」不是壞事,直到目睹有人來胡說八道。

你出了一本書「小島說話:當馬祖遠離戰地,成為自己」,你覺得馬祖對你而言的意義是什麼?

是我想更靠近外婆一點的地方。是為了超越黃錦樹說的「無端受之於父母,易朽的身體髮膚」,我想看看外婆她老人家身後的「老樹濃蔭」。她雖然已經死掉、身體髮膚腐朽掉了,但我因此好像還能精神性的,觸摸到她粗糙的手。

身為「我是台灣行人」粉專站長,當初為什麼會想經營一個有關行人用路權的粉專?是什麼契機開始的?

我從台北搬回中壢,意識到--原來人行道不是台灣道路標配,原來步行不是台灣的天賦人權,反而你要買車、擁車才配使用台灣的道路,才有資格在台灣移動。除此之外,台灣這種極端而不加反思的車本社會每天還在帶來不可思議的傷亡。我認為不讓人自由移動、又放任你蒙受極高的死傷風險,是不公平、不正確,因而不可接受的事。

於是開了粉專。好聽點是要「用語言描述問題」,讓它脫離The Problem with no Name的困境;難聽點就是運用社會學想像,讓「抱怨公共化」。啊聽起來都很掉書袋。

閱覽文章時,發現劉亦得文章焦點皆關注於有關金門、馬祖和行人等主題,想詢問您除了以上所提及的主題之外,尚有其他主題是您未來想嘗試書寫的嗎?

我覺得目前兩大技能樹已經夠我累了,我很希望有三頭六臂可以一目十行,偏偏又愛偷懶。但如果可以,我希望馬祖、交通兩大議題都可以持續鑽研,找到更精確、更好的落點,例如馬祖向上銜接到東亞島嶼歷史、甚至世界島嶼研究,也可以付諸行動:串聯起島嶼進入現代化而遭受傷害的後裔們,形成跨海洋島際連結。

交通的話則想了解日本的人本交通、車本批判、交通權,看他們怎麼建構出這些交通思想。雖然日本仍不斷被他們自己批評為「車輛社會」,但我認為經歷過兩次交通戰爭,以及從戰後就擁有前仆後繼的車本批判思想的他們,仍適當的拮抗了車本化的一味坐大。

2024年4月23日 星期二

流行文化小評:《不夠善良的我們》與Energy重出江湖


《不夠善良的我們》豆瓣有9分!又被祖國同胞朝聖膜拜了。

台劇超前到可以讓討人厭的角色當女主了,對岸的視頻博主們還只能臭罵擺脫不了的傻白甜。

討人厭的效果就是真實,沒有人是聖人,雖然大家都是「好人」。豆瓣的短評總是十四萬萬之最有道理王:「我们的善良和恶毒都不够纯粹,所以痛苦。

最難的道德糾結是從每個個人出發,所有的小奸小惡、利益盤算都是可以理解的。沒有人存心作惡,可是所有人都遍體鱗傷。

文學讀者很習慣這種主角了,我們甚至以為待在主角的大腦裡和它形影不離,但謎底揭曉,整個被騙,成為敘事詭計的又一縷亡魂。

比較先鋒的電影也有,但電視劇的看客是普羅大眾,沒有黑白分明、如膠似漆,女主而不是女配被罵,確實比較大膽。

林依晨願意挑戰這種角色也很好,角色不是臉譜化的反派,演員也非典型的妖女形象。

如果是隋棠你就會先退避三分。

事實上這堪稱真實的第二重皺褶:日常生活的賤人都嘛看起來很可愛,才會放鬆警戒而被茶了一臉。

我之前在某名人新聞下面看到有人對「幼態圓臉」的分析,受害者眾,+1聲此起彼落,很好笑。

許瑋甯煙燻妝好正,賀軍翔證明了什麼叫帥哥可以帥一輩子,真賤,幸好演技不咋樣。柯震東不復少年感了而且角色不是也三十歲了嗎不要再演白癡大男孩了。

台詞還是有點硬,但編劇兼導演徐譽庭不是很屌嗎,原來我弄錯了,她也是寫《誰先愛上他的》的,那就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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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後的氣怫怫:

還敢寫來誇自己。你把真實人生魔改得面目全非還沾沾自喜。

哪有情敵自願驅車百里去養生送死照顧情敵的?她的專長是樂善好施,她的志業是長照和臨終陪伴嗎?當然是前男友去照顧,回去和妻子離婚的原汁原味才說得過去,才夠真實,夠決絕。

中國網友都罵在了點子上,努力了一輩子享受一個人的美麗的R不值得活下來嗎?只被當成簡何夫妻play的一件霓裳舞衣、一顆絆腳石?簡角色成長的一顆墊腳石?一輩子被人踩來踩去,三個來過的男人沒有一個留下。

好,貌似是不需要男人也可以很好的大女主爽劇?然而不,死前絮絮叨叨爭風吃醋的依然是男人。想要卻得不到,最後一條命都沒了。前面千迴百轉的鋪墊,回到「我還是要老公是愛我的」的小情小愛的格局裡。

中年女性的單身與婚內單身處境就這麼不值得探討嗎?一個必須死,以讓另一個回歸相愛夫妻的婚姻家庭?

和《誰先愛上他的》基本一樣爛。懸浮的台詞,難以服人、硬要愛與團圓的結局。

也搞不懂貫穿全劇的量子力學所為何來,很像駱以軍突然迷上太空物理(和量子力學)開始隨便在作品裡亂湊名詞的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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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ergy是人活久一點少數的悸動:有些破鏡真的能重圓!

去年看到他們在五月天演唱會大肆後空翻就激動得要命,現在看還是會爬雞母皮。

阿弟說那天晚上,他女兒第一次找爸爸自拍,好像很與有榮焉,要發限動炫耀「這是我爸」。

40+大叔這麼活潑,堪稱最硬朗、最矍鑠的男子團體。身材基本沒變化,某些男性放任身材走樣,不負責任的「30代謝下降說」不攻自破。

7月某週六他們要開演唱會,有粉絲問他們可否呼應新歌,加一場在「星期五晚上」,其他粉絲紛紛說放過哥哥們!很怕他們操勞受傷。

在合體的演唱會上,假唱瓜哥阿信說:「我們用時光機把Energy抓回來。」五月天的時光機發行那年,正是Toro退團的2003年。

講這些有種時空錯亂的不協調,好像用數位語言聊天寶遺事。對我的上一代而言他們是流行偶像,對下一代而言他們已經覆蓋歷史的塵埃。

往事、時代的眼淚和回憶殺,都是經過的人才能說的。對還沒出生的人而言,自己出生前的事都叫歷史。

這樣說下來呢,不只偶像的光芒一期一會,你跟同代人也是。

我於是往硬碟深處翻了翻2003年——對我剛出生——時我的照片,覺得有些東西可以傳奇再現,有些東西就大可不必了。

要紅過才能叫過氣,沒帥過的只能說是老化。

2024年4月18日 星期四

《北竿故事集》:埋藏在洋流與季風裡的連城訣


(作者:阮義忠,來源:中央社

前幾年還在和牛角村出身的馬祖寫作新秀阿銘、阿德討論文學作品的空缺,有一段馬祖歷史直接被遺忘了,即是1949年前「前現代」。

這很合理,整個馬祖就是被1949定義的;有現代國家的目光,才一張張生產出史料。否則過去的馬祖常是過盡千帆的浮光掠影,島嶼的記述只出現在碰巧搭船經過的騷人墨客的驚鴻一瞥。打撈馬祖像張網捕星光。

在日本上課時修了一門京都大學史,京大前身可以追溯到1869年的第三高等學校。1869年,第一個反應是年代誤植了吧?但不,我只是太習慣台灣歷史從1895年開始談了。

這種「發現史前史」的驚喜,把時間從斷代的片面黑暗一掌貫通,遠方壁上彷彿若有光。

我們停留在網路上碎碎念的想法,被劉宏文老師獨力完成。《北竿故事集》就是馬祖撇開戰地時代的「史前史」。這份成就簡直就是發射馬祖號火箭,掙脫了用戰地歷史、現代國家來回頭定義馬祖的強大引力。

馬祖不是從戰地政務以來才有人、才有歷史,只是在「前劉宏文時代」,他們就像我因不識字而無法替自己鐫刻主張、書寫歷史的外婆一樣,默默花開花謝,靜靜生老病死。

日出日暮,潮起潮落,一代一代的循環史觀。也許那蚊香君一樣的時間感知,正是被現代中華民國給一槍射直了,從此歷史再也不能折返,一路呼嘯至今。

逸馨總說她學習的榜樣、理想的馬祖,是她祖父的馬祖。祖父在海洋封閉前就定居馬祖,打漁、飼雞,醃蝦皮、釀老酒,依山傍海,自給自足。

她用這些古老的實踐來學習島嶼。歷史存在手藝裡,在身體勞動的韻律裡,這是我們四肢被保鮮膜絕緣在都市、自以為搬弄一些白紙黑字理論名詞就看透地方的台灣憨,無能為力的馬祖真諦。

在以北竿人為視角出發的故事裡,兩個聲的登陸、軍事統治的長驅直入,在寫所謂大歷史時不能繞過的節點,在人們的生命裡卻可以變成遙遠的背景。改朝換代的聲音不比漁汛大。

人本身故事的連綿,比國家來了又要走要走的斷代史更恢弘。在粼粼的洋面遷徙、在崎嶇的島嶼演繹,單獨抽出來,都像一部小小的史詩。

但是國家的強行投射仍難辭其咎,烙下星星點點的痕跡。方言在文學裡抽搐(黃錦樹語)(對了,福州語寫作實踐,劉宏文老師真的第一把交椅),地方也在國家的影翳下抽搐。

上個月到南竿演講,才時隔兩年,終於想起為什麼第一版論文結尾我要那樣寫,還被口委拿出來質問。

我大概太嚮往一個平行時空裡的馬祖,像謝昭華老師所寫的,「軍歌與漁歌唱晚」,國家和地方在時間甬道裡,和諧的點頭微笑,然後擦身而過。不用陷在此時此刻的泥淖,一直被逼問是哪一國的問題。

當然,如果那樣,就不會有受過軍政府現代教育的劉宏文,那個刘宏文可能會到市內的福州一中任教,退休後寫「岛乡解放那年...」

我也不會出現,家母在大陸、家父在寶島各自婚娶。

他們相忘於江湖,刘亦全都是泡沫。

劉宏文筆下的北竿,明明苦寒窮困、民智未開,像我外婆的口頭禪:「雅受怪!」(真難受、好痛苦)但那種人對人的赤誠、人對事的稚拙,甚至是人對神、人對一切冥冥力量的篤信,又讓我有種五味雜陳的鄉愁。

雖然我根本沒經過那個時代。

我想起逸馨有一枚祖父傳給她的袁大頭。那顆硬幣也不能花,也賣不了多少錢,但她仔仔細細,珍而重之。因為長輩傳下來的稀世珍寶,本來就不在那幣面價值上。

2024年4月16日 星期二

馬特市自由寫七日書

 

第一天

寫一個一直存在於你心底的地方,可以是城市、家鄉,異地、去旅行發現到的地方、或者小至一條街道。(你可以使用代號書寫,例如是 A城、B國、C街),輪轉的車站、思考過生命的公園、回去的小路、在地的人、讓你有存在感之處,是什麼讓你一直把這個地方放在心底?

很抱歉,我很老梗,但是京都。夜晚賀茂川的十七月,前方有個阿姨站在更靠近河畔的地方,在我的鏡頭下遂和月球在川中的倒映形成疊影。

為什麼是京都,為什麼是可以步行的川畔。第一當然是我每天來回步行,走到幾乎像手中的掌紋對不曾命名的風景如數家珍。從隆冬的三條河原町走回百萬遍,再從櫻花滿開的出町柳走到北大路。很可惜沒有堅持到上賀茂神社,以後恐怕也很難了。不是因為缺乏閒情逸致,而是近鄉情怯。

步行讓人幸福,台灣人不太了解這份幸福。

第二是為了舒緩兩重受困的感覺。那時出版的邀約已經存在了,但我的交換留學期程仍在進行。也就是說,我沒辦法回到台灣,去處理完已經寫得差不多、只差最後一步的論文,也就很難順水推舟的把它再改寫成書稿。對於排定的任務我的腦好像是二進制的,只有通關了這一步,才能進展到下一步。所以明明已經身處疫情時被三番兩次推遲,因而朝思暮想的城市,但又感到不合時宜的受困感。意志上難得的想戰鬥,身體卻如地縛靈被困在此處,一種說出來會被笑奢侈的痛苦。

我需要疾行來讓我感到我仍可以搬運我的身體直到他方。世界猶在行進,我不是一無是處。我仍有哪怕是一吋、可笑的能動性。

另一重則是戀情。難能可貴,極度珍稀的暈船感,讓我一夕回到十八歲。但我其實不喜歡無法掌握自己心情的失控感,很害怕白白掀起波濤,卻無法償來一個確切的答案。從少年時代以來的親密關係幾乎都是挫敗的,好像一直越級打怪,注定落敗。如果能選擇,我也知道我不該。不該喜歡上不該喜歡的人,不該任素昧平生的人的一顰一笑,他的回訊,他的已讀,他有沒有來瀏覽限動,而有千奇百怪的心理周折。一百萬個自我譴責像花火在天空裡爆炸。

但是,喜歡人是一件難堪的事嗎?為什麼我要對自己正面的情感抱持這麼負面的情緒呢?

為了排解這樣的紛亂,我必須在夜晚出門走走。聽蟲鳴,聽蟬叫,把我自己置身資訊洶湧的大自然,雖然我始終不像自然作家吳明益那樣可以指物喚名。去看看月亮,去聽耳機裡的纏綿,的聲嘶力竭,感受自己的喘,血液、心臟和肺轟隆隆作響,去具體的感受活著,才能抵掉一點點活著的煩躁。

在異國的人際圈非常小,也許正因如此,所以闖入我的世界的人們才會一點點震動都引起莫大的海嘯。也因為待得不夠久,不夠扎根,其實我並沒有真正的嵌入日本社會,像一個加了絕對值的塑膠膜,物理性的在日本,卻社會性的與之隔絕,在外張望。仍然只和華語社群來往。但沒有不好,我真的只能做到這樣。

在青綠的初夏,我們一起去永觀堂。那時我寫:「在喜歡的城市,有喜歡的人,這樣就很夠了吧。」像那枚迷惘而狂亂的走路途中遇見的川裡的月亮,可以把這一切永遠摺疊在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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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寫一個你小時候認為有魔力、充滿幻想、充滿各種可能性的空間,它有著怎樣的魔力?可以是孩童時代的幻想之地,又或一個你的秘密小基地。希望你分享的這個地方,是一個為你帶來如魔法般獨特的地方。

想了又想,好像沒有各大文學家們酷愛表演的「躲藏」世界,袁哲生、鍾旻瑞的捉迷藏,駱以軍的異空間。雖然也懂因為窄仄而安定的心情,但不免陌生,以及「你們這些傢伙也太像了,莫非要愛躲躲藏藏才能成為大作家嗎」的嫉妒。

第一個想到的可能是外婆在二樓的房間。最近因為打書,一直提及(消費)她老人家。她前兩年才過世,意思是我的人生泰半是被「有外婆的人生」給佔據的,那之後我才開始適應何謂「沒有外婆的人生」。

1970年代,戰地馬祖的鐵幕微微開了隙縫,從近乎不能遷徙調降為可以經過繁雜的手續後遷徙,移居到(相對性地)繁榮、安全的後方台灣。外公外婆帶著他們兒女,日後成為我的舅舅、阿姨、媽媽一票孩子到陌生的台灣落地生根。外婆很長時間是自己獨居,直到駐防烏坵的小舅舅退役回家,但他們母子也是作息顛倒,舅舅晝伏夜出,下樓也往往是機車一催就走了。三不五時再跟這個夫死從子的老婦相罵,把晚餐掀翻,把我送外婆的小電視都砸凹。

外婆過世後一年多,這個新年小舅也走了。一個人在外婆已經不在的外婆家裡,過了幾天才被發現。「幸虧」是過年時,住永和的二阿姨、隔壁的表弟相約他一起吃飯都約不到,才找警察破門。

老人所處的空間總難免死亡的氣息。跟外婆一起睡時,常聽到她呼吸中止,心裡總要數個幾拍:1、2、3.....確定她還有下一聲如雷貫耳的鼾。但如今回憶可愛的祖孫情也如影隨形。睡前她會托一碗紅滋滋的紅糟醃魚配一杯老酒還是白酒,咂嘴吃得滋滋作響。她會問我們要不要,但刺太多了口味又重,只能說不是我的菜。我在想這大概是她一天不知從早忙什麼到晚,終於又過完一天後最享受的儀式感。我很難潛入一個不識字的戰地老婦的意識裡,去窺看這個張眼不認識的世界是什麼模樣。電視裡怎麼轉台都沒有她的語言,她不能閱讀、不會打電話、當然更無從上網滑手機。

腿腳不好之後,受困感更強。她唯一的娛樂就是搬一張板凳坐在家門口看人往人來,評論給我們聽:「這個人好胖。」「狗髒人也髒。」我們用不可思議的眼神瞪她,叫她快快閉嘴。但雙面人如外婆又總一秒變出虛情假意的社交笑容。我最近常講如果我不是她的孫,一定會很討厭這個性情古怪的胖老太婆。她會在我們攙扶下搖搖晃晃到巷子裡,突然扯開嗓門酸:「唉唷~人家有錢人看不起我們沒錢人喔~」

我東張西望:「你到底在跟誰講話啦?!」可能又跟哪個台灣阿嬤吵架了,找準機會要來大酸特酸人家以報仇。我總有一點遺憾沒有趕在她在世時,把印有她照片的新書致贈給她,讓她可以走上街去「齁溝」(好高,福州話/馬祖話的「炫耀」之意):「唉唷~我外孫是作家喔,寫了一本書給我喔!」很不低調的女人。但我就愛她的真性情,大概這喜怒無常和有話直說也是外婆遺傳給我,「有種」的。

有一次,可能在讀國小、或國中、或高中?我也忘了,因為從小就貫穿了「回外婆家」的記憶,長大之後還辦了一場同名的活動,就選在她渡海來台前出生長大結婚生育的故鄉西莒島田澳村,兩年的夏夜市集。那次可能媽媽在催要回家了,但我還待在日暮時刻的外婆房間,看窗外斜斜映射進來,經過那一片薄薄竹林,陽光被篩得有如沙金。

作家說,錯過的「錯」拆開來,正是黃金昔時。



第三天 

請寫下你在成長過程中所使用的語言。例如你的家庭有沒有說方言?你會說多少方言、語言?到了別的地方有沒有學習新的語言?語言有沒有為你帶來身份的認同或隔膜?又或者分享你在家庭、學校和朋友圈中使用的俚語。你覺得說什麼語言、寫什麼語言的你,是最自信的?

我在想這個主題大概是馬特市邀請我進駐寫七日書的原因吧。畢竟熟女作《小島說話》有一大部分正和「方言」有關。我曾問過語言學學弟,現在人家是正經的教授了,雖然還是騷在骨子裡,「方言」到底啥子意思,他的回應使我茅塞頓開:基本上這是被政治運作出來的分類。語言學上,每個語言都叫語言。

回頭研究「馬祖文學」,這個詞我寫論文時也不敢多用,任重而道遠,我只委婉其詞稱「馬祖書寫」,當中台灣曾受過的「方言羞辱」,馬祖作家們筆下一樣不少。隔著海峽天涯兩方各自成長的家母家父,能夠不約而同的講起一樣的故事:講方言、掛狗牌,可說是「中華民國」aka意外的國度(學者林孝庭的說法:戰後中華民國意外地以台澎金馬為界固定下來),不小心成為能對馬祖和台灣進行長期統治的政權,最具體的展現。

父母都是典型的「轉頭族」,跟他們的同輩說母語,轉頭跟我和舍妹只說華語。瘋掉的家母曾說,母語就是媽媽講的話。可惜她也沒有創造過什麼好的環境,讓我能原原本本的承繼下來她的第一語言、她的母語,長樂腔福州語/馬祖話。這也不能怪她,個人面對時代輾過的車輪,確實螳臂擋車,除非你很有很有意識,像如今自己在家戶內貫徹母語復振的新一代爸媽。

關於福州語/馬祖話,也有世代差異。和我同世代(馬祖解嚴前後,1992年左右出生)的年輕人會特別標榜說的是「馬祖話」,會去梳理馬祖的語境從其他福州語區「脫落」出來的特別之處,比如「兩個聲」本來指的是外地人、北方人、不會說福州話的人,在馬祖的語境裡幾乎特指登島遂行統治的國民黨軍事集團,也只當年那個雞同鴨講而後沉沉威壓的歷史情境;「白面」是把臉濃妝豔抹的性工作者,但在馬祖幾乎專指「八三么」即軍中樂園,特約茶室;「醫官」則是醫生。外婆到死前,都仍把醫生喊作醫官--仍然和戰地歷史緊緊相關。

和「學堂」,是現代國家強力施為的前現代私塾,讀四書五經的,吳濁流《亞細亞的孤兒》胡太明要翻越台灣「新綠的山丘」去先生家上課的那種。外婆到死前都仍把學校喊作「學堂」。

前兩個星期回外婆家隔壁舅媽家,歡慶表姐女兒(外甥女?)樂樂的6歲生日,她外公也就是我大舅糾正我:什麼馬祖話,是福州話。沒問題的,每個世代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歸屬,我只是實然地覺得有趣,並被這份有趣給照耀。

台灣女性,或嫁來台灣的女性,或世界各地的女性應該都如是:為了融入「夫家」社會,必須學會其他語言。如家母會福州語、華語,也能操台語,據她說是剛嫁來時看布袋戲學的。後媽櫻桃姐是客家人,說華語也能說台語。家父則「只」能台華雙聲道了。馬祖話在生活中變成一種實踐,可以聽聲辨人,看媽媽講的是「哪國語言」就能揣測電話那頭是誰。我回到馬祖工作的一年,聽同事突然轉換聲道用馬祖話壓低聲音,我就知道跟我外婆、阿姨和家母一樣準備道人長短了。很想從辦公桌探出頭:「我聽欸捌喔(我聽得懂)。」

我都戲稱自己是「中華民國台灣之子」,其一當然是跟「意外的國度」有關,如果不是戰後中華民國以台澎金馬為界,出生在窮苦白犬島(今西莒)島上的家母,應當在就學年齡就會前往福州,在當地或其衛星城鎮落地生根,如果再晚一點,則可能是北上廣深。無論怎麼嫁,必然和海峽這側的家父相忘於江湖,便也不會有我的誕生--多美好的平行宇宙。

其二則就是語言了。因為政權的「方言羞辱」,或者你要同理地說是「國語政策」,我和外婆之間沒有辦法無礙地深談,我無從開啟她這隻故事的寶藏,只能任由她隨著肉身殞滅而落入記憶的無意識裡。我所能做的,只是抽象地去張開她身後的「老樹濃蔭」(黃錦樹語),而再也不能具體地觸及她的過去。我們祖孫之間,橫亙著的是被國家給剪斷的舌頭的距離。這是我聽到中國/大陸(請各取所需)的年輕人們猶能和姥姥姥爺祖父祖母以「方言」交談,甚至日本人經歷了一場大戰,還能跟歐吉醬歐巴醬用同一套日本語溝通時,震撼而陷入的悲哀。

我站在此岸,已經被「同化」成國語列島(現今馬祖主要語言以華語為主,佔90%以上)的時間下游,看外婆安靜地被浪花帶走。



第四天

寫一個你不敢再前往的地方,可能是發生過讓你特別恐懼的事,又或是情感上讓你難以承受,又或者那裡有著人生龐大的記憶。是什麼人事物讓你(一度)不敢再觸碰?你選擇與這些人事物共存或遺忘?

老實說第一個想到的又是京都,頗老梗,但還是讓我說完吧。最後一次回去,大約有一個月的時間,一年裡每一天累積的作息、行為模式都固定下來了,晏起,走路,找地方喝咖啡、窩著,再走去更遠處滑手機、睡著,再披星戴月走回宿舍。過午夜去健身房,破曉前吃完lawson或すき屋,洗好澡,趕在日出前躺平。

但最後那一個月很微妙:比生活短,但比旅行長。我按照每一次回去的習慣,到我的土地公廟下鴨神社報到,向神明報告:ただいまー我回來了。把下鴨神社埋在深深深處的外圍一片糺之森正在辦夏日中古書市集,下午四五點的陽光經過森林,形成木漏日,近乎神性。我兩腳躊躇在黃土地上,突然不知何去何從。

朋友和家人都在台灣,我非常想念他們,但我在台灣總有強烈的受困感;日本一年,我真的實踐他們從法蘭西引進的「交通權」所賜,享受著圓滑自如的移動選項,從北海道、青森、新潟、舞鶴、四國、九州一再一再回到京都。但語言隔閡,文化隔閡,人際短缺,我總有喘不過氣的壓抑感,雖然也不排除是胸推太用力了。每次回到京都車站,我都會和京都塔拍一小段影片:女王様が帰りました。其實一樣是在說:ただいまー我回來了。

把它傳給京大四川熊貓楊女士。她被課業和就活卡在原地,像一顆很重的鐵球,認識快一年我才順利滾動她短暫離開京都結界。落地日本後的兩星期,每天只能表演拙劣的英語和日本語已快把我搞瘋,在文學部一樓聽見熟悉的華語,我遂三步併兩步衝過去自我介紹。其中一位就是四川熊貓,後來她成為我在京都最好的朋友。她很變態,會記錄我每天的行程,在差不多的時間問候:事情做得怎樣?在哪裡了嗎?某某食物(或人?)好吃嗎?用影片向她報信,她也回:我就想你差不多該回來了。

有一晚在大阪我主動搭訕兩個眼鏡仔。通常眼鏡仔很高機率來自華語圈,日本人不太愛戴眼鏡。後來我也和這兩位中國哥哥有點接觸,我聽他們彷彿沉在梅雨季底部,濕潮潮又涼津津的傍晚,西京區的房間裡有一搭沒一搭的抱怨和勸慰:「出來了就不要再說了。」他們剛對我聊完當年上海突如其來的封鎖。我屈指算這個五臟俱全的小房間,在台北大概只租得起一個不附廚房(廢話)的頂樓加蓋。

臨別前拜師學習茶藝的哥哥泡了抹茶,給我一個晶瑩剔透到不捨下口的和菓子,放在精緻的碟子裡。我虔敬吃完,搭京阪電車,他們請我到大阪吃海底撈,再原路搭回京都。

我在IG貼上那張糺之森的照片裡,日本人情侶、家庭像音符一樣各就各位,我的PO文是:ただいまー我回來了。哥哥在底下回我:おかえりー你回來了。

恍惚一瞬。所謂家,就是當你說ただいま,有人對你說おかえり吧。

可是,啊這篇寫了那麼長才出現這個可是。可是四川熊貓已經卒業,和戰後至今兩三代的日本人一樣,都上京去當都市麗人了。對了有大阪人提醒,我們才不把赴東京說成「上京」,應該是「東下」。我再去,已經沒有人陪我春夏秋冬遊遍花叢。昔日一起在出町柳跳烏龜,現在怎麼可能嚥得下只有我一人空空蕩蕩?那一頭沒人迎接,這一頭沒人等我擺拍美照。

哥哥們還在京都,勢必也還很願意對我說おかえりー,是我自己近鄉情怯了。離開馬祖後,什麼「馬祖遊記」都不想讀,因為對我那是生活,不是觀光的地方。京都亦復如此,我可以奢靡的抱怨:好多廟喔,好無聊。冬天怎麼靠邀冷,根本哪裡都不想去。大名鼎鼎的那些寺,我可能不小心一去再去,因為根本分不清去過哪一座;也可能根本沒去過,徹底的暴殄天物,和要憋幾個月才能飛一趟,一次要拉車走訪八百個點、對風景名剎如數家珍的台灣人大相逕庭。

容我挪用一個討人厭但極真實的典故:住在大英博物館隔壁的老太太終其一生沒有踏進去過大英博物館。

旅行是從一個人活膩的地方跑到另一個人活膩的地方。

但在京都的一年不是旅行,而是生活。如今我想做的都做了、想去的都去了,沒有做沒有去的,也沒有再去補足的必要了。我想讓古都和我自己的2022-2023僅此一年別無分號地結晶在那裡,被琥珀包覆,任憑從此風吹雨打,它都像一個承諾,哪怕物換星移。還有我在第一天提過的那個人,後來我們毫無交集,他連我限時動態也不看了。事實是逃避京都,或許也是在逃避年輕(此處當然是相對性的年輕:每一個昨天都比今天更年輕,即使絕對值來說已經不年輕了)時莽撞的「非戀情」,讓我困窘的高燒的自己。

我多想像賈樟柯:「我们在这里谈政治,辩论,为沉默的土地哭泣,为陌生的人群红脸,我们出尽了文艺青年的洋相,这一切有胡同记得。我从不羞愧,从不后悔。」



第五天

寫寫你的家吧!你此刻腦海中立刻浮現的「家」,你最想寫的家。它可以是兒時的房間、長大後搬離的單位、離開原生地的異鄉的家,又或是人生中第一個讓你有歸屬感的家。它的走廊、飯桌、窗外的風景是怎樣的?這一個家,帶給你什麼樣的特別感受?它有或沒有帶給你家的感覺?

在交友軟體上最困擾的問題莫過於:哪裡人?我都要不解風情的窮追猛打:這是問我在哪裡出生?問我住哪裡?問我爸媽住哪裡?還是問我認同哪裡?

換來對方永恆的已讀不回。

關於家、關於故鄉,我在新書裡有一段論述。故鄉只在你離開它時才開啟,經由異鄉的對照,故鄉的意識忽焉浮現。然而故鄉也是回不去的,故鄉總是時間性、而非空間性的,所謂「拔足再涉,已非前流」即使我們回去的仍然是一個具體的故鄉,那個你離開的農村漁港或工業城鎮,但你不可能阻止它突飛猛進的改變,無論那是「發展」或者隨著其他地方發展而來的衰落。無怪乎作家說,故鄉問題其實是一個現代性問題:你被擠兌得不得不離鄉背井,花果飄零,從土地上被連根拔起,這是前現代世界難以想像的經驗。

古人看命盤「客死異鄉」會倒抽冷氣,但現在可能只是指你終老京都、蒙馬特或西雅圖,算是一個求之不得。

因此一個悖論誕生:當你意識到故鄉時,你也已離開它,你再也不可能回去。

憑什麼我這樣講,乃是家母發瘋後有一次她想回到馬祖旅行。我隨著她回去,但那光天化日之下早已空無一物。熟悉的人群已經星散,傾圮的山村十室九空,被爬藤覆蓋。記憶所繫之處,一片虛無。我那時並不理解,直到非常非常後來,當我從台北搬回家,又過了一陣子自己也意義性地回到家母和外婆逃難也似離開的故鄉小島,年輕一點的家母以為能「回去」的故鄉,我才曉得媽媽渴望的無非是無傷時代的自己,即使經濟困窘,氣候苦寒,父母的關心比桌上的飯菜更貧乏扁薄,遑論愛,但那起碼是來到台灣這個繁華熱鬧、卻受盡傷害的後方以前,一處猶可摩挲取暖的依偎之地。

有一次因為島嶼大霧停飛,我只好扯著大行李轉基隆港搭船回去,清晨在船長廣播聲中醒來,頂著凌亂的風走到側舷,薄霧冥冥,島的輪廓隱隱約約。臥鋪上的我隨浪一簇一簇左搖右擺,竟然覺得溫柔的難以起身,像回到了無記憶的搖籃裡。那一刻突然懂得媽媽當年的逃避,以及她回來這裡是想挽留什麼。「然而正如流沙逝於掌心,終於也都沒有了。」四郎在病榻上有感而發。

去台北讀書的時候,我認為我是沒有家的。身後那個我亟欲逃離的家潰散在濃霧裡,但身前此時此地,我什麼也沒有。剛開始談戀愛,剛開始上大學,但什麼都很失敗,也不屬於任何群體,沒有任何人愛。那時候對家的定義大概還比較固著、比較「本質」吧?也或者因為明白匱缺,所以格外渴望擁有。如果家夠堅定,我好像就能夠忍受風雨飄搖,去遙遠的地方,因為相信自己回首來時路,牽著繩子就能回到家。

離開台北後搬回爸爸家,爸爸和後媽櫻桃姐的穩固、支持,讓我真的長出了這樣的勇氣,此後才能寫下「家的流動論」:我嚮往一種像馬祖精神祖先海盜們的認同,跟隨著季風、洋流這樣比自身再大一點的系統,自由漂流,四海為家。告別了家的本質論,走向了建構主義:每到一個地方,我就在那裡留下一點痕跡。當然它們也塞滿我更多能抱著離開的善意。於是我去過哪裡,哪裡就變成了家(四海為家技能Lv. Max),即使偶爾也五味雜陳地近鄉情怯。

所以「哪裡人」到底啥子意思呢?我在中壢出生,到桃園就學,隨後到台北讀書、工作,後來回到中壢(一段時間往復於青埔和內壢),後來又「回」去馬祖南竿島待了一年,再回台北繼續升學,再到京都。我彷彿流質,每段經歷都捏塑了我一點,讓我千迴百轉的成為了:我。

讓你成為你的地方,難道不就是家的定義嗎。


第六天(四月十三日 週六)

寫一個讓你在學校或工作場所能夠暫時逃離現實的地方。你的少年時代被約束在學校制度裡,又或者長大後做盡 shit job,有哪個地方能帶給你巨大的慰藉,讓你暫時脫離眼前困境?希望你分享的這個地方,是一處能讓你喘息的地方,並一同帶我們逃離現實。

寫這個系列讓我發覺自己是好無聊的人,總是在那些點之間橫跳:要嘛馬祖,要嘛京都。但也沒辦法,這些地方影響重大,回顧起來意義深遠。親近生侮慢,台北明明也是塑造了我的學識、性格,我度過整個青春後半到輕熟女期的地方,但它太觸手可及,我和它的關係還在流變當中,不像其他地方已經很少回去,相對地凝塑成一個樣子。馬祖是故鄉的結晶,京都是異國的琥珀,它反正也是恆久不變的古都,令人安心,我無論何時回頭,它都一直在那裡。

所以我有點躊躇,想說又讓我逃離現實、又讓我充滿喘息,難道不就只剩下我的D槽了嗎?但怕全盤托出太低級了,我試著像詩人鯨向海的散文一樣寫他的D槽,類似他說「對象難免要忠貞不渝,但幻想可以日新又新。」繞著外圍打轉,動用語言藝術,抽象地在旁輕撫,而不亮出本番的真刀真槍。

高中在網路論壇上認識了一個同校學長,學長約我到地下室人來人往的小吃部門口碰面,我們相對而坐,聊到一半他說:「我□了。」三個字像告白,晴天霹靂,如夢似幻。拜託當時我們小處男,除了自己的、哪有機會接觸別人的身體,每天肖想的就是哪一班的帥學長會回頭發現我其實很有魅力。當然啦,長大才知道動物兇猛,世界殘酷,沒人要睡你的內在美。我努力壓抑喘息:「喔?」熟極而流,彷彿深諳此道:「……我能摸嗎?」他的身體在桌子底下靠了過來。

啊不好意思,我根本沒有把它形上化,完全當成西斯板來寫了。那這裡挪用一個典故。恕我駑鈍,有點忘記細節,不過大抵如此:《蘇西的世界》寫到被殺害、當天使很久,所以也在天上流口水很久的蘇西有朝一日短暫借到了身體,終於和互相喜歡、朝思暮想的男生沐浴在一起,她握著對方,心裡只有一個想法:這就是男性。

我非常喜歡,認為是張亦絢最好看的作品,她的《愛的不久時》寫道,她(身為文學研究者還是要提醒:是敘事者喔,而非作者)在火車上和喜歡的對象聊了一整路的私密。到廁所一看,褲底一片濕。

這同時我還故作鎮定的和經過的同學打招呼,平淡自若的水面上,殊不知下半身早已變身霹靂淫娃。學長問我要不要到廁所,下一節大概是什麼不重要的課,我義不容辭,翻山越嶺也要去。當然了,表面上是含羞帶怯,未經人事。也確實是,只是色向膽邊生,有人不請自來,還客氣什麼?有個話糙理不糙的笑話是這樣的:女兒問媽媽,為什麼哥哥有○○我沒有?媽媽說:等妳長大了要幾個有幾個。

其實現在回頭想想,少年時代就已經看得出天蠍座能量飽滿,我都說如果在精神上若能遁入空門,可能已經拿到三個博士學位。

後來我和學長維持了這種關係一小段時間,直到我清醒過來覺得尷尬,或說渣男魂睜眼始亂終棄。上了大學後曾經想尋找學長,究竟是想舊夢重溫,或者只是想說一句道歉,我也不能確定。但他已經像千千萬萬個年輕時認識的人,忘了姓名,消失在茫茫人海裡。

後來隨著年紀漸長,眼界漸開,揮霍歡樂年華的地方沒有少過,但礙於尺度這裡就不一一細數。

只是午夜夢迴,孤枕難眠,除了一路死心塌地跟著我的D槽--即使電腦一再重灌重置重新開始,珍藏仍愈積愈多,包山包海,現在它甚至擁有自己獨立的專屬空間,一枚外接硬碟。當然,它完全值得這個待遇--偶爾,我也想起在一樓和二樓中間的男生廁所。隨著上課鐘響,外面的人來人往漸漸都偃旗息鼓。學長不經意地,像刻在廁所內面門板上的塗鴉,成為了一處秘密的印記。



第七天(四月十四日 週日)

不要思考,寫一處你現在或未來最想去旅居、長期旅行、遊牧或闖蕩的地方。並為我們描述一下那個地方。

今天準備提早出門,所以趕快手起刀落把今日份做掉。

我在京大末期,只剩一個人的暑假,在京大圖書館徘徊找書。一年來斷斷續續,把標題跟交通有關的都翻了,也想說是不是該來學一下都市設計、道路規劃,但真的一翻開我時差就湧現,有些都市學或交通學的書還會畫出一堆經濟學圖表和數學算式,分外引人入眠。

有一天在地下室書庫轉悠吧,循著早先查好捏在手裡的索書號,開挖出了《交通權》一書,赫然驚覺這就是我一直在找的東西,用權利、應然、理想、價值的面向談交通。當然這種談法在務實的台灣仍很不討好啦,公部門或民眾會千方百計慷慨餽贈你堆積如山的窒礙難行,或者直接貼你左膠什麼的,好像理想是一種笑話。但我在日本,比如說下學期選了一門日文聽力,選的一篇文章就講明治神宮百年。明治神宮在規劃之初,他們就想到一百年後渴望什麼景觀,因為需要盡快讓這一塊聖域鬱鬱蒼蒼,所以間隔著種下針葉木和闊葉木,讓長得較快的針葉木先支撐起景觀輪廓,後來居上的闊葉木再聲勢浩大地加入行列。

我很震驚:日本人或其他國家的人的思考都是以一百年為標準嗎?

大阪的重要商業道路御堂筋道,他們也打算在開通一百周年的2037年將之全面「步行者天國」化,也就是從車道徹底變成步行區。有了遠程目標,就開始回推那麼當下要做什麼、中間的目標檢查點要做完什麼,於是漸進的縮減、裁撤車道,部分已經開始步行街化。轉嫁大量社會成本的車輛全部給我滾到地底下。

所以我說當我在安靜、塵封的地下室翻到那本書,猶如哈利波特終於在奧利凡德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魔杖。「これだ!」就是這個。雖然《交通權》也是從法國迻(一ˊ)譯入日本的,被批評勢將面臨水土不服,後來也確實在訴訟實戰中屢戰屢敗,誰叫他們要很聰明地和日本國憲法銜接,那必然要揮舞看看才知稱不稱手、如何讓權利長出法律的牙齒;但2013年日本《交通政策基本法》通過,普遍被視為1986《交通權》一書付梓、日本交通權學會成立後,「交通權」實踐於成文法。

這話我忘記在哪裡說過,可能前幾天有寫到?當今日本仍被他們日本人抨擊為「車輛社會」(クルマ社会),關切交通安全、檢討交通現況的呼聲仍不絕於耳。但從1968年的《私家車亡國論》、1970年代重度障礙者的「我也想出門」運動,開啟了日本交通思想與運動的兩股水脈,經濟學家宇澤弘文《自動車的社會性費用》討伐日本嚴重向車本傾斜的社會,一代代知識人接力檢討車本社會的弊病,我認為這些思想、知識的存在,仍適度拮抗了他們朝一味的車本主義發展。

至於哪裡淪落為一味的車本主義,基本上先天用設施就排除了你上街,以步行移動的權利,我就不多說了。

縱然日本有千般壞,每次「瞎捧」日本時就有懂王懂后跳出來「平衡報導」。實際上我也跟日文老師說日本好矛盾,科技、技術很領先,但文化,尤其是性別文化又很守舊,現在連夫婦別姓制都還沒通過,我的天照大神啊。也很難認為他們有多友善、歡迎外國人,明明在日外國人這麼多,但媒體裡呈現外國人的方式仍然相對片面。

BUT,但願意不斷自我檢視、批判的人也存在。以前學日文,閱讀測驗就常出現日本人痛罵自己國家的內容,我隱約想:這國家也太愛罵自己了吧?但並不討厭,反而法喜充滿。願意正視自己,尤其是形成一個集體、成為一個有公領域的社會後的不良面,是很難能可貴的,也是不斷修正、進步的原動力。也確實以我體感生活一年的經驗,在硬體、環境的舒適度方面真的無與倫比。日本人交的稅都有好好變成該變成的東西。

赴日前看到一則報導,在中國被廣泛轉載。記者問日本年輕人願不願意為了國家而死,日本人一點都不給面子,說「要你為它而死?這種國家乾脆滅亡算了。」報導寫到現代日本的愛國方式和以前不同了,現在是好好賺錢、好好納稅,要求食安等生活品質、嚴厲禁止貪汙等行為,即好好督促政府有沒有在為你做事,以求創造一個更適合生活、更「居心地の良い」(好住、舒適的)社會。

也許,有朝一日,還會循著日本時代台灣知識人的腳步再次回到這處「母國」去看看吧。他們當時是去取經於輾轉進口自西方米歐的「現代性」,沒想到一百年後我好像仍要踏上同樣的征途。

2024年4月8日 星期一

《不受統治的藝術》:野蠻,是一種選擇

 

「野蠻」是一種選擇,為了逃避國家的橫徵暴斂;而不是一種孑遺,殘留在線性發展史的上游,被拿來和文明自詡的「文明性」遙遙相對。

野蠻是由「文明」定義的,這個大一國文的殖民地文學就教了,可是被定義的史前史是什麼?Scott用好幾本書講得一清二楚:蠻人抗拒、乃至主動放棄了文字和數字,所謂「文明」的象徵,因為那是帝國掠奪的工具。

帝國的邊防,比如萬里長城,既是拿來抵禦蠻族,也是為了防止境內人礦逃脫的。

國家就是要邊防內的臣民聽話勞動,所以四野打家劫舍,綁架奴隸;要臣民上繳稅收,鞏固政權,所以要用可視、可數算(才好徵稅)的農作物把臣民栓死在土地上。

再讀一次憫農詩,突然有了不同的見解。

也是Scott讓我把兩種邊緣族群在概念裡統合,我寫完的書出現了一個更高的理論落點。

忘了是在去東京、還是回京都的新幹線上讀完《反穀》。那些四野流民,「人滿為患的邊緣者」(是的,被邊防框起來的帝國臣民在歷史上只佔極微小的比例,但在後世卻因調動文字而膨脹到代言者地位)在概念上竟是一致的,同樣「離心」於國家:山地、高原、叢林、沼澤、海洋、離島⋯⋯

《小島說話》的讀者一定記得我花很大篇幅去討論海賊和蜑民。

雖然我還沒有掌握證據,但不妨礙作家和我們將之與馬祖勾連:那前現代的世界裡,「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的浪漫既是迫於生計,也有強烈叛逆的能動性。

至此,馬祖人和原住民綰合為一。在「意外的國度」裡,政權如跑馬燈白駒過隙,但他們,不,我們,在天涯海角、山巔水湄(literally)意義性地重合,成為「自甘墮落」的孿生兄弟。

2024年4月6日 星期六

磚家叫獸

在安溪遊地的《被調查者的困擾》中,第三章叫〈「磚家叫獸每年都會來幾十個唷」〉。磚家叫獸的原文是バカセ,就是馬鹿(白癡)+先生(老師)的意思。

搜索枯腸,中文比較接近的對譯詞大概就是磚家叫獸吧。老百姓對這群口沫橫飛但德行低下的學者教授們的評價,跨文化的庶幾近矣。

安溪說:「自以為為了地方的利益而真誠地讚揚的寫作,往往也容易自以為一切都該被原諒。」

我相信那些跑來搗鼓舌根,漫山遍野地口吐芬芳的馬鹿先生,一定是真誠的。但最可悲的也正是他們的真誠。

他們真誠的以為島民對她的端茶倒水、好吃好喝的招待,是島民的常態,正足以證明他們與生俱來的爛漫天真。

他們真誠的以為地方很「脆弱」,需要她小心翼翼的呵護,舌燦蓮花的逢迎。

然而正是在這種白雪公主對她的七矮人式的浪漫顧慮裡,地方的實貌已經被她真誠的「善意」照射殆盡。

有些她的人類學鼻祖當年也是這樣替「野人」們辯護的呀:他們住的不是天涯海角,留下的也非雪泥鴻爪。

但安溪遊地引用那些田野地裡被調查的「受害者」們的言詞,提醒更多將被馬鹿先生們前來進行「調查加害」的受害者後輩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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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被讚揚,結果也不一定是好的。(ほめて書かれても、その結果が良いことばかりとは限りません)

 →例如:你將被歪曲,烙下國際學術上洗刷不掉的「賭博之島」印記。

■即使抗議也無法指望有誠意的回應。

 →例如:島民曹先生從書裡一直抗議到書外的新書發表會,但作者從不回應,從不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