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30日 星期四

《神啊,請賜我一個停車位》推薦文:餓鬼的喉嚨



臺灣缺乏都市計畫,公共交通荒蕪。為了避免受困在土地上,民眾自食其力,跨上機車,坐進汽車,直到此刻(2024年3月)每百人擁車數已來到99。稱臺灣是車輛之島毫不為過。可怕的是,臺灣人並沒有意識到車輛製造的外部成本,和它消耗、占用的公共資源,例如:空間。

移動的車輛需要數倍於車體的空間,因為它要動,於是有限的國土被一條一條車道開腸剖肚;靜止的車輛也需要數倍於車體的空間,因為你的車會周轉於家、公司、便當店、手搖店或7-11外面,於是有限的都市土地要騰出大量珍貴的公共空間來給諸位的車容身。

本來應該留給行人的通行地帶被車輛大軍蠶食鯨吞,行人動線肝腸寸斷,社會秩序也節節敗退——因為違規太多,執法量能不足,法不責眾,乾脆就地合法。

日本人對此早有預言:當「車本」成為事實,社會就通往地獄(①)。死傷狼藉只是顯性的惡果。隱性——或者說人類一時間難以察覺的——災厄還有很多,例如:汙染;喪失步行環境使人更依賴車輛,和慢性疾病纏身不無關係;公共交通劣化帶來的不平等,有些人被迫喪失移動的資格。

臺灣作家楊富閔說:「我在他們身上看見一鄉鎮之交通史,交通史也是遺棄史。」在減班或裁撤的公車路線後面的,是再也走不出地方的阿公、阿嬤。

如果一個社會缺乏公共交通、人行環境,形同強迫人必須持有私家車,才配使用道路,以獲得移動的權利。我們必須正視社會中就是有許多人不會、不能、不想或不適合開車:老人、學生、孩子、孕產婦、病人、障礙者……

日本人在半個世紀前,就意識到自己的國土如此地狹人稠,適合並且也需要發展公共交通系統,來拮抗如火如荼的私家車浪潮,以避免車輛氾濫帶來的一系列公害。

那些公害在當時的美國就已經初見端倪,可謂殷鑑不遠。例如他們堅持不讓道路成為車輛「長期、無償」停放的地方。要過夜請找停車場。買車時也需要出示車庫證明,沒有「到處都是你家」、「買一樓送路肩」的道理。把公共空間(道路)拿來放私人財物(車),無疑是將消化不了的成本轉嫁給社會。

那就好比家裡放不下,所以把冰箱搬出門,要煮晚餐才到門口翻魚挖菜。

小時候看過家母跟鄰居為家門口的停車位爭執。其實那塊地就是道路,應供公共通行,誰都沒資格占用,兩人卻為不屬於誰、也不應該用的東西大動肝火,現在想想不免充滿臺式情理法的幽默。

不過,為什麼美國和臺灣會車滿為患?為什麼停車場必須成為店家、住家、公共設施的標配?在臺灣,還有一些古蹟被謎樣的無名火燒完後,直接華麗轉身成停車場。

為什麼每一天的搶車位遊戲這麼困難、痛苦,根本夢魘模式,還有一堆人趨之若鶩?這種「強制持有車輛的社會」 (②)看似許諾了人移動的自由,其實讓擁車、用車變成不得不為的義務。

然而擁車族愈多,社會又更往車本傾斜,公共交通就更窘迫,民眾又買更多車……書中說:「停車宛如一道吃愈多就愈餓的菜,於是就需要更多的停車位。停車位迫使我們更常開車。愈常開車,就愈渴望有更多停車位。」(頁108)

停車場像愈吃愈餓的食物。臺灣被CNN稱為行人地獄。有一種人盡皆知的餓鬼形象是這樣的:食道細如針尖,食物到嘴邊就化為一團火。我們所提供的廉價、甚至免費的停車空間,以及其他迫使人開車、鼓勵或讓利給車輛的政策與設施,統統都像餓鬼的喉嚨,永遠食不果腹,但又貪求更多。

享受車輛的便捷,也應該看到它對公共生活的危害。放任道路、車輛和停車空間無止境膨脹,是飲鴆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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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マイカー亡国論》(湯川利和,私家車亡國論,1968年):「當私家車成為必需品,對集體也好,或對個人也罷,這個空間本身都將成為人間地獄。」

參見《自動車の社会的費用再考》(上岡直見,2022):「除了大城市外,許多地方和人們的生活方式已經被打散重組,變成以使用車輛為前提,因此對許多人而言,使用車輛近乎一種強制行為。」還路於民協會正在洽談此書的中譯,預計於2024年10月上市。

2024年5月27日 星期一

島嶼學



島嶼學Nissology的語源來自古希臘文的島嶼nisi和學問logy。

nisi的複數型是nesia,就是尼西亞:小島群麥克羅尼西亞,多島群玻里尼西亞,黑色島群美拉尼西亞。世界最大島嶼國印尼,是印度+島群=印度尼西亞。模仿這個造語,也有強調其諸島性的日本尼西亞(Japonesia)

islomania則是一種精神症狀,可譯為孤島狂喜,其「病歷」可以追溯回古希臘人對亞特蘭提斯的迷魅。時至今日,島嶼對多數人而言仍有脫離現實的意義,比如視之為樂園=桃花源,邊疆=未知和冒險;也因為觸及島嶼困難,有邊境、孤島,流刑地、終結的意象。

在許多時候,島嶼並不是學問的對象,而是出現在文學、奇幻、旅行雜誌上。

就像書封寫的,島嶼有海洋性、狹小性、遠隔性,這些共同交集成島嶼性。但是讓島嶼研究者煩惱的是,島嶼也能發現「多樣性」、「兩義性」。

有fantasy,也有沖繩所說的島痛、離島苦,這就是島的兩義性。

我在想人類學家們會不會都有一點islomania?要前往深山部族(一種陸上、生活上實質的孤島型態),或者天涯海角這些「與世隔絕」的地方,承繼殖民帝國時代的任務,以知識之名展露孤島人生活的奇觀。

特異的是,他們自己把孤島寫成離地三尺的人間仙境,還要否認你說島嶼是「天涯海角、雪泥鴻爪」;只有人類學家可以幻想和羅織,你將之放回現實的版圖卻是不允許的。

更光怪陸離的在於,外來者從三連嶼上(如龍應台)眺望島嶼,對島嶼做一些想當然耳、亂七八糟的聯想也就算了,島上還有自詡創作人的協力者忙不迭的瞎捧人家沉重的翠玉丸子,天真爛漫的裡應外合,有資源的學院派講得都對對對,站出來批評的後生晚輩就要處罰,不邀請他、不給他什麼什麼資源。

這些人真是奇哉怪也。

也因此,為什麼林瑋嬪的著作這麼讓人無法接受,無疑是她只選擇性地呈現了古往今來虛構作品對島嶼的夢幻綺想,嗣後疊合上帝國目光的那一面。簡言之,可以對島嶼的意淫,卻極端地漏掉了島嶼的實相,即它座落在現世的地理、政治、經濟條件裡,因而備受痛與苦的那一面。

為什麼會少掉後項,我推測很大程度是來自於研究者光耀威武的身分、頭銜,沒吃過人際關係的排頭,很容易用虛空抽象的宏大理論來詮釋萬物,她所操持的人類學取徑又完美逃避了檢視現實面(上述我所謂地理、政治、經濟條件)的能力。

《島嶼學》書中並提到,近代經濟學巨人凱因斯曾斷言,看待事物的方式與其說是意識形態的差異,不如說其區別在於你是從內部還是從外部觀察物體

對於シマンチュ(沖繩語的沖繩人/住民自稱,意思是「島育者」),所謂島的特性「環海性、狹小性、隔遠孤立性、閉鎖性」的意識是很淡薄的,就像復活節島上原住民的玻里尼西亞語中,島是「廣大的大地」的意思。

雞皮疙瘩。

從島內部的觀點和島外部在那裡指指點點、書空咄咄、想當然爾,站在遠洋眺望就敢大放厥詞的妖怪是完全完全不同的。

有些人會誤以為馬祖是什麼窮鄉僻壤,需要輪到你出錢出力來救濟他們,馬祖人都嗤笑出聲。我第一次看到班班有電子白板就是來馬祖當老師的時候,學生都說我們家常大陸台灣兩邊飛,爸媽在兩邊都有房子......

台灣「知識分子」的彌賽亞情結要收好。我還是堅持認識地方要先從地方生活,遇到黑暗,意識到罅隙的存在,才能長出真正紮根、萌芽於地方的問題意識,而不是島外來的一知半解卻強作解人然後夸夸其談。

還會有一些島嶼協力者開門揖盜,把島和公部門資源當禁臠來分配:因為你罵過誰所以不找你辦活動、因為我的老師們也討厭她的作品所以不找她做計劃。

沒才華的人大概是靠鄉愿苟活下來吧。

2024年5月8日 星期三

東引更在重洋外




我對東引的感覺非常微妙。我跟它非常不熟,雖然它也是「馬祖」。

這僅僅是我人生第二次踏上東引,上一次是6年前,我帶小六生來畢業旅行。現在他們準備上大學,像燕鷗要一一飛離馬祖。

東引和「馬祖」的關係正是我這次回來演講的題目。我只有半小時,所以挑了一個可以充分發揮挑撥離間本領的主軸。

要建立我群需要先建構一個他者,我觀察到,如果說台灣的他者是中國,馬祖的他者同時是台灣和中國大陸,則東引的他者很可能是台灣、中國和……馬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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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證據一

台馬每月輪替的航線叫「先東後馬」或「先馬後東」,不是先南或後南。明明停泊的是南竿島,卻直接以馬祖稱呼,彷彿處在一個「並非馬祖」「馬祖以外」的位置。

幹嘛幹嘛,東引是馬祖英國,孤懸海外,其它島嶼都是你想脫開的歐陸嗎?

因為航班的存在,東引人可以直接搭船和基隆港對接,不用像其他島嶼需要經過南竿轉乘。

  • 證據二

戰地政務史上,東引就和其他四座島不是同一個防區。南北竿東西莒是菱形的馬祖防區,東引因為「反共救國軍」的存在,識別符號是正方形的東引防區。

其實,馬祖如今的四鄉五島也不是什麼不證自明的一家人。毋寧是「意外的國度」誕生時,同樣被國軍佔據、圈選,又沒被解放軍發動奪島戰役,因而穩固下來的「意外的群島」。

證據就是我寫過在國軍潰敗過程裡「大馬祖」一度出現,範圍橫跨整個中國東南沿海的連串細碎島嶼。「馬祖」不斷縮編,那些「消失的兄弟」已經前世今生,變成了人民共和國土。

例如東引對面的西洋島,從古就是同一漁場、文化圈、貿易圈,被稱為「馬祖失散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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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故鄉西莒和東引分處列島南北,交通不易。相同的,大概就是同被福州語區覆蓋吧。

話雖如此,今天也聽到一位阿姨,出生年約與家母相仿。她爸媽正出生在西莒,於戰地政務時代舉家搬到東引,又搬到南竿,最後再於1977年左右隨馬祖的移民浪潮移入台灣。

不過比起列島經驗滿滿的內部觀點,我想起的還是我書裡的兩位作家,桑品載和張拓蕪。

有一段時間兩人同在馬祖。但很抱歉,一人在南竿坑道中品酒,一人在東引碉堡裡辦報,天南地北,動如參商。

如果是桑品載都待過的兩座島,東引和東莒,其往來如今也還要在南竿轉船一次,不包含銜接等待時間,光船程就要三小時左右。

最後兩位作家是同被調回台北時坐在辦公桌對面才攀講起,還提起一位老弟兄。但那位弟兄已經罹病身故,燒成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