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1日 星期四

《島嶼幻想曲》:偽嬪大問題

偽嬪的偽是偽知識的偽。

為什麼我說她關於馬祖的著作有偽知識的嫌疑?所謂知識必須具可證偽性,但在該著作內部,她並沒有公告其田野筆記,受訪人、時、事、地、物等可資檢證的證據,我們如何驗證其「研究」內容的良窳、乃至真偽?

在研究外部,則需要由同儕來進行關於可信度和真實性的評估,甚至挑戰。可見的評論,尤其是來自人類學界,沒有看到什麼挑戰,反而充斥一片歌功頌德、溢美之詞,甚至拿下台灣中研院的獎項與六十萬台幣獎金。不過該獎項的評審委員是誰、評選過程為何、其他參與評選的作品有什麼?目前也看不到。得獎理由只是再(以英文)重述了一次該書的內容和書商式的宣傳之語。

在原文版劍橋出版的編輯處,想必也難有馬祖知識掌握者來對內容進行實質——而不只是「學術外框」的形式審查?沒有相關知識者自然是非戰之罪,詳後文。但準此我仍對所謂「人類學」的知識產製打上大問號。遑論台灣中研院的獎項。如果英文版欠缺、中文版也沒有掌握馬祖知識的編輯把關與學界同儕審查,那麼這本書對真實的探勘與再現幾何?又憑什麼得到讚譽與授獎?

作為應該嚴謹對待所謂研究、甚至知識的場域,竟然如此潦草,令人不可思議。

本來只是想大致講講一些重點,但由於槽點過多,不慎又突破千字。馬祖被該書「代言」,真是相當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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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首先,她筆下的馬祖很像虛構的一個叫Matsu的島,島上的人都很愛gamble。為什麼我這樣說?因為我在2017年後頻繁訪馬,從來沒有看過,無論在市場或者公務機關——從來沒有人在賭博。

當然,我可能看漏了,一定有我鞭長莫及之處,可那不就代表她的田野很有問題?或者至少是很有侷限:她都在哪裡跑?什麼時代、什麼時段在跑?令人驚訝的是,她這本學術大作裡,完完全全沒有提。她聲稱在馬祖待了幾年,8年10年?但想也知道她不可能連續待在島上,那麼究竟待在島上多久、碰到哪些人、去了哪裡?這些事情就決定了研究者的視野,可是這些資訊她完全沒有揭露。所以可能總共她只待了8天、10天,who knows?至少她書裡的馬祖跟我經歷過的馬祖完全不一樣,我想了解原因,卻沒有證據可供檢視,不得其門而入。

2. 

再者,她說因為馬祖從事漁業,跟天搏鬥;所以戰地時代也用賭博跟軍政府搏鬥。推論怪異非常。從漁業到好賭,這個邏輯已經充滿想當然耳。同時,是只有漁民在賭嗎?台灣農村賭不賭?做工的賭不賭?上班的賭不賭?那你用好賭、愛賭、嗜賭來解釋馬祖,它的特殊性在哪呢?

換句話說,一它真實嗎?二即使假設它是真實的,它有特殊性嗎?

3. 

讀她這部作品,完全可以看出被她採訪的人在偷偷訕笑她。我從小長大身邊就是一堆這種馬祖老頭,好吃懶作,卻油嘴滑舌,每個人都理由伯,真的吵不過他。只要他們信口胡謅:「因為馬祖都漁民嘛,跟天賭跟海賭,所以我們當然愛賭啦~」瑋嬪就低頭猛作筆記。這些依伯一定很爽,想說「什麼台大的什麼劍橋的?這些屁話也信?」

為什麼我這樣說,第一個當然是我見識太多馬祖性別分工不均,以及依伯們瞎扯的這種鬼話連篇。第二個仍然是林瑋嬪對一切訪談資訊的隱蔽。我和馬祖夥伴都懷疑,她是不是偏頗的採擷了某個年齡層的男性?如果是,他們就代表了馬祖嗎?也不是不行,但憑什麼可以、你為何認為他們可以,有賴詳細的解釋。但全書既無揭露受訪者社會輪廓,也無相關解釋。

如果不是,那她筆下這麼支持「建制」與建設、支持發展主義的資料及論斷是從哪裡來的呢?祈夢嗎?

4. 

林瑋嬪還談「想像」、「以小搏大」,然而,到底哪一個人類社會面對不確定的未來,做出決策的時候,不是在「想像」未來,不是在拿現在的資源跟未來博弈?這一點都不特別啊,她只是生搬硬套一個「賭」上來而已。

我承認,她的每一個單篇論文,比如說藉由兩岸進香團把馬祖「再中心化」,這個結論就很好、很具體。但當她把過去發表過的這些單篇論文想集結成書時,就不得不為此設計能夠統攝這全部鬆散零件的上位概念,此時被她天馬行空出來的「賭」「想像」云云的過於寬大、不合身、低解釋力的毛病就出痧了。

你說「想像」,自然不可能全馬祖都這樣想像,都要「再中心化」、甚至都「贊成賭場」(各個層次的「賭」的概念都被混淆了),問題就變成:到底是「誰」在想像?該不會剛剛好都是離體制很接近的中年男性吧?

5. 

說到這個,林瑋嬪還完全對反對意見置若罔聞。中年馬祖男性有沒有反對賭場的?有沒有反對被用「賭」代言的?有,甚至直接在馬祖場的新書發表會提問,但林瑋嬪相應不理,已讀不回。這有沒有研究倫理的問題?是不是先射箭後畫靶?先選好你要的立場再去搜刮材料?

更大一點的研究倫理問題:為什麼先用英文發行?西方世界有人懂馬祖嗎,有能替馬祖知識做具體審查的人嗎?馬祖人被迫要英文這麼好,去讀懂你的劍橋出版學術著作,然後用英文去反駁你嗎?我以為人類學裡,研究者和田野的權力落差是第一課,人類學知識生成之初,不需要讓田野社群檢驗嗎?

就更不用說整個人類學界對這種粗疏草率的「研究」置若罔聞。不出言指正也罷了,畢竟懂馬祖的研究者又有幾何?但歌功頌德就大可不必了吧。遑論台灣中央研究院疑似以民脂民膏私相授受——評選原因竟只是把書的內容重述一次而已。

我們學界外的老百姓不僅沒有資格參與這個獎項的競逐(因為資格限定在學界有正式的教職或研究職),也不知道評選的人是誰、不知道評選過程如何、不知道有多少書參與角逐。這件事讓我對應該要對內容控管最嚴格、聲稱自己在產製所謂「知識」的學術界開了眼界。

6. 

綜上,我始終認為真正以小搏大的好賭之徒不是別人,正是瑋嬪自己。她可以用堪稱偽知識的錯漏內容得到劍橋出版社發行,再出口轉內銷,最後還換到中研院的獎金。這根本是拉霸遊戲吧。

我們來複習一次她的邏輯鍊條:漁業=跟天和海賭博→所以馬祖人好賭→軍政府會取締賭博,馬祖人會閃會裝,這件事也=賭博→賭場公司澎金馬都去試水溫,連江縣長說好好好棒棒棒,馬祖人心想天哪會有新的機場每人又每個月發幾萬,來來來蓋賭場=馬祖人又好賭→進香團的「再中心化」也是賭、相信財團要蓋機場也是賭……

有沒有覺得每個概念的層次都很模糊,好像只要叫賭都可以混為一談。有時候賭是文化,有時候賭是行為,有時候賭是公投項目,有時候賭又是政治決策。反正只要有未知、有風險,對她來說都可以串在一起。然後每個因果推論也很鬆散,充滿掉鍊之處。

7. 

日本人類學家宮本常一曾痛心疾首描述過「田野地受害」的情貌。他說:「調查並不是為了獻媚討好,因此對調查地提出正確的批評是必要的。而當地人如果因而感到憤怒,也是在所難免。然而,與此相較,更多的情況反而是當地人擔心事實被扭曲。」

獻媚討好誠然是一種誘惑,而有大教授顯然抵擋不了這種誘惑。更有甚者,還製造了扭曲。

以上大概是我對本書,與堪稱當代馬祖史重要轉折的「偽嬪事件」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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