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7日 星期二

賴香吟《文青之死》:死亡仿生獸


1.

死亡已是她的一部份。作者不只由生命點滴累積,更由死亡--他人的死亡--緩慢形塑。這個,讀者無從否認,作者更無可迴避。與其雙方尷尬假裝沒看到房間裡的粉紅色大象,或者凝視作者處心積慮,將早夭視為患部、試圖切除,不如思考如何包覆這顆沙礫。賴香吟過往的作品、和人生軌跡,始終繞不過那面巨大的死亡。她的處理,就像我們每個人的掙扎:有視而不見的空鏡頭(散文集《史前生活》);有終於揮手的訣別書(《其後》)。

所以我也不想矯揉造作,顯得我並沒有在這死亡的曖昧語境下閱讀賴香吟。有一種說法是,每個作家即使著作等身,一生處理的也就是同一個課題。作家並不比凡夫俗子高明,但作家用凝練的字句留下痕跡,於是我們可以窺看、揣測,進入同一個「與幽冥等速航行」的視野,看「選擇活下來的」渡邊(啊,木漉,為何你留下的謎題那麼難呢?)如何渡越他的直子,遇見他的綠。看一個人如何學習堅強,如何處理死亡的餘震,死亡的無所不在。

友人曾經提醒我,與其輕信《其後》是在除魅,不如看清它在招魂。她必須提供自己一個正面對決的時刻,讓讀者歷時性的參與,共聚靈堂,見證傷害和傷害發生前的時刻。但這個濃厚的意圖,也導致《其後》是一部不成功的「小說」,它比較像交代前因後果的事件簿,記敘兼抒情。對作者的意義大於讀者。她呼喚魂兮歸來,使全書處處魍魎纏祟,讀者幾乎無立錐之地。弔詭就在:它太明白、太好對號入座,但面對聚眾召喚痛苦,又必然避重就輕,折損「真相」。

所以在其後之後,我非常好奇她會走向哪裡。那個懷了女兒,體驗了生之喜悅也能像火箭升空一樣浩瀚、壯麗的作者,是否好好做完超渡,過了七七四十九?我妙麗式跳躍著想看看,在綿延的死亡山脈後,她給了我們什麼關於生的豐饒--結果仍然是死。單刀直入的死;鋪天蓋地的死。《文青之死》儼然一扇門,推開是死亡文化廳。沒有漂浮在福馬林的怪誕屍體,不是仵作靜態翻看的死相逼近,只是不同日子、不同生命的死亡展演,場場都有悠緩的輓歌。

2.

《文青之死》開篇〈在幕間〉,就是一個前世今生的自死故事。在口袋中裝滿石頭,把自己沉進水中的維吉妮亞‧吳爾芙。女性,非典型異性戀者,作家,自殺。當然,還有調校了世界的文學天才。幾個符號一一出現,讓我像期待寶藏的盜賊發現一面標誌寫著:此地無銀。

「雷在後來多年歲月,經常思索,妮亞那個舉動,究竟是一個正面的終結,還是一個負面的沉溺呢?世人稱之為自殺的舉動,難道一定走向死亡,而不可能走向新生嗎?」(30)叮咚。作為全書首篇,顯然已經啟動了一份邀請。背負著金黃的屍骸,手指向「生」的景緻。可別忘記駱以軍的《遣悲懷》,也是從運屍開始的。要抵達目的地:冥府?我們這邊請。但那意象顯然猥瑣多啦。

哲學家說,向死而生。《遣悲懷》明明是對死者的言說,卻飽含滿滿的生之意象。就連「我在說話(寫作)」這件事,都是莫大的權柄。甚至必須撬開屍首的嘴,才可能去聆聽「你」。所以如何寫死?以生就之。那麼如何寫生?從死亡開始,是最恰如其分的--死亡才讓一切有意義。死亡迫近的場景,才能擠兌出日常不見的情懷、價值和關係。所以最殘忍的莫過於忌諱:「別說這種喪氣話。你不會有事的。」堵住了最後一次可能的交心。

最殘忍的莫過於:眼睜睜看到了(……死亡),但眼睜睜不說。

〈暮色將至〉是全書我次喜歡的作品,僅次於同名作〈文青之死〉。年少時黨外運動結緣的夫妻,走到中年後離婚,妻子突然得了重病,行將就木,暮色將至。病死是被動的殘忍,終極的拒絕。拒絕再充當你人生之所以失敗的墊背,拒絕再包容、原諒的索討。愛的反面並不是恨,而是漠然:「阿君不僅不會再調侃他,更不會再跟他吵架,她連睜眼看他都很少,阿君不再有能力包容他,也不再需要原諒他了--」(52)死亡跟前才倏忽想起,過去的理想像遺忘在上一站的行李。熱熱鬧鬧後,就是風流雲散。

除了身體的凋敝,更醒目的,是這種意義上的死亡。〈文青之死〉不愧為同名、壓卷之作,處處是我輩文青--或者直白說:僭越的讀者--共用(腦補)的一套寶石密碼,通篇閃閃發光。老實說我讀到最後全身發抖。聽搖滾樂、看高達楚浮小津安二郎安哲羅普洛斯(和《Before Sunrise》,不知不覺跟了三部曲)、讀左派理論的文藝少女,進入公務機關,看到以前最批判的同學,成了最鑽營體制,適應良好的高手。她成為新手媽媽,繼續讀書邊張羅小孩,浸泡在開門七件事加奶瓶尿布排泄物。老公問她「重來一次,妳還要走妳的文青之路嗎?」(241)她怔忡。問她的文青魂精神領袖兼育兒姊妹,電光石火點了頭。

不同於其它,這一篇竟然出現了孩子,有血有肉有面目的孩子。孩子通常是「還有後來」的救贖。但細想之下,反而覺得恐怖。文青了前半生,謎底漸漸揭曉。是高中生物老師說的一句:動物的生存只是為了繁衍下一代。於是像動物一樣有了子代,然後,然後看見「世界正以各式各樣的知識在向她們招手」(243)。如同抓周,期待、又駭怕你的小孩、你以血肉灌注的僅存的可能性,磕磕絆絆、奮不顧身,走向了你這條文青路。以前讀同志文學,最可怕的是同志宿命的「沒有以後」,沒人能代償你這輩子的期盼與遺憾。但這樣看來,未必是壞事。封殺了藉兒女「轉世還願」的可能,你只有這一生。

或長或短,向死而生,的這一生。

是這麼溫柔,卻又疼痛的提醒了每一世代的文青,豐饒或貧瘠不過像六道輪迴,粗礪的現實中可能輾轉下落:愛過的天才橫溢的搖滾樂手們,一一死於瘋狂和自毀,乃至喜劇演員。撞到錢和小孩之前,別太快說自己是左右派,人會在許多事前面變節……。黃金昔時,注定化為黑鐵。簡直就是致所有自詡真‧文青的黑函:那是連卡夫卡都救不了的,象徵性的死。

--可是,在黑函下,彷彿有一封密件副本,隱隱透露這樣的意思:就算你還活著,也未必不會一起沉淪。你結婚嗎?處理孩子?你看到曾經多麼期盼的世紀末來了、又走了,世界還是沒有改變,怎麼樣?年輕時再不食人間煙火,難保你不會也變得傖俗、瑣碎吧?烈士是最聖潔的……。這個對於「活著的世界」的描寫,扭轉了死亡。先死的人不會老去、不會墮落。死亡突然出現了積極的意義。不,不是鼓吹儘管去死,而是這世界不會容你獨善其身。與其到最後連一點理想的光都覆滅,不如抱著希望,即使可能是虛假的希望,早早步入馴良的黑夜。--或者就像「我」,終將被「踢回我們費了一番力氣才脫身的社會結構」(228)。

有人走,有人決定活下來。不過是選擇。選擇沒有對錯,只是結果不同。

活下來的賴香吟,得到了什麼風景?摘錄幾個〈文青之死〉裡亮晶晶的片段:「孩子們不會知道什麼叫自殺,」(253)但「我」知道。「搖滾樂裡那麼多人死了,但沒人像Elliott Smith這樣把刀插在胸口上。」(255)和最後:「這。不。是。你。的。錯。/我抹開眼淚,鼓起勇氣對吉兒說:不要光安慰我,妳自己要Fight,知道嗎?/吉兒微笑,笑得很淺。他們都死了。我們還要繼續活下去。/死去的人往往是走得太前面了。他們站在未來看著我們,朝我們說:來吧,來吧。/我看看吉兒,再看看孩子,她們分分秒秒都在生長,我得快一點,在清白的生命腐敗之前。/來吧,來吧。/來了,我們來了。」(256)

3.

這是一部賴香吟親手架構的仿生獸。以死為素材,建構了生;以生為藍本的無生命。精緻的骨骸,死的意象,卻會行走、撲翅、蠕動觸角,溫和討好,行於曠野海邊。仿生,人類最初想要臨摹生命的動機,成功版的Frankenstein。它們都吞食死亡,長出生,讓人類/作者能短暫的僭越神。盜取冥界的火光,吹來更多生命的謎團。我喜歡內建在作品中有如仿生獸般生死的辯證。不灑狗血,不潑雞湯。動力只是風。

喜歡她一以貫之的愁雲慘霧。輕描淡寫、卻五雷轟頂的人生片刻。好好的人--不太像台灣小說常見的主人翁:沒壞掉、不獵奇、不怪洨,甚至不見得是文青--被卡在動彈不得的「現在」。好像走著走著,人生就到了這個田地。明明揭穿生命的真相是孤獨,生離、死別,被拆散的天竺鼠,但又不致讓人絕望想死。因為她筆下的死亡,帶來的不是無意義。無論湧現的是記憶、情感,還是價值,都存在過,也都仍然值得追求。我想,這是經歷過「真正的死」,才能辦到的慈悲。

從《霧中風景》、《島》,一直到《文青之死》,賴香吟自成宇宙,圍繞著自己的節奏和抒情旋轉。她不銳意著新,設計技藝或理念何等高蹈的作品;也不湊熱鬧,加入聲討社會、重構家國的大敘事。我懷疑,她甚至也沒有小說家(尤其男性小說家)念茲在茲「求巔峰」的意思。耐心織就,求的只是禁得起讀者的美學系統。漫長的時間跨度,她產量不算豐。只是春蠶吐絲,運作季節。一顆一顆剔透的繭裡,包容著黑洞般的死亡,星空裡無限坍塌的爆炸。

但她把這些苦痛都吃下來了,長達十幾年吧悶不吭聲,連寂寞狂歡的世紀末都未露面:「如果可以,我想把二OOO年以前的事情一筆勾銷」(211)。讀完《文青之死》,也許,讀者該在意的早就不是那個終將泛黃、重新被評價,飄然遠去的死--而是卸去摯友屍骸,活生生的賴香吟。從「我祝您幸福健康」,到「既死也生,帶著祝福。」(封底折口語)的賴香吟。

在技術上,比方說《霧中風景》處理不好的(同名作〈霧中風景〉,寫於1995。老少配婚姻的美術女老師,給予女學生特別的關切。小說一切都好,只結尾難以為繼。)如今都能游刃有餘。我想時間肯定給了人「重獲詮釋的能力」,也給了作家更圓熟的條件,能把作品推向憾人的高度;笑看亡者,無窮逼近她的課題。真正讓劇毒醞釀成養分,結成了珍珠。

--這是活下來才能辦到的事。是來不及老去的人無能為力的事。是聽到綠最後終於開口:「你,現在在哪裡?」

我很高興見證她走到這裡。最後,寄上鯨向海的詩句:「總之,我會好好的/請你也不要死掉。」

祝福賴香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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