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摯友兼妙手回春設計師Z聊到我的搬遷計畫,她也以工作鳥事相敬,老友倆一訴起苦衷,就有排山倒海樊梨花的悲壯,和此恨綿綿無絕期的慘惻。無論怎樣都很戲劇化。
我說我來這十年啦,很煩捏。她幽幽的接:我也是啊。不必掐指一算,也知道我們離鄉背井的時日等長,因為我們都是畢業那年一起來台北的。只是中間魔障作祟,聯繫斷了兩年。
再碰面,她頂了一個直逼七彩霓虹燈的髮色,到我號稱自由民主的高中母校來。我一震驚,二憋笑,我說你太特別啦,大家都在看你啦。
之後這件事她一直耿耿於懷,好像讓我丟臉。當時的確有點羞赧,畢竟績優高校生除了忙著裝忙,還忙著裝純潔。但是她又讓我感到驚喜,甚至有點驕傲。因為殊異,還因為陌生。台北讓我們各自變成不同的人。
但還是好友,而且愈老愈好。大概是記憶積澱,愈後來的愈接近表層,愈容易受沖刷,被風化。我們多次走在台北各處的深夜:仁愛圓環聊處女話題,景美通宵夜唱隔天她要上班、我要考期中,貫穿T大縱走,一邊找有沒有不巧沒鎖的單車,不忘盜亦有道的提醒:要還回去。
一走出校門,她就立刻翻包包找菸。我說你幹嘛?裡頭很大啊菸會飄散在風中,那麼晚也沒人。她說,不行啦,校園禁菸。講得就跟堅持婚後性行為一樣莊嚴。
我承認曾經對她抱怨工作不耐煩,還過分的說:你再說我就要講直銷了。等到自己開始工作,她被拉拔成主管。我們做的事又殊途同歸的像起來,有種回到過去同窗的默契,不用傳紙條,一個眼神會意。要顧銷售、要學領導,有人栽培,也要栽培別人。
我說我可以理解我可以理解,我懂我懂。但始終不能真正幫上什麼忙,身為朋友,看到朋友困蹇,只能乾著急。還為此感到歉疚,就是讀了這些書,還是變成一顆蛋頭。還不如她吞雲吐霧時,帶我看到的社會真實。
她今天小聲跟我說,你知道嗎?其實我很想繼續讀書,很想唸大學。小聲到彷彿這個願望是一種僭越。我說,我好像隱約感覺得出來。--但從沒認真想過。
我以為她15歲跟我同年來台北開始讀高職,建教合作,基本上等於開始賺錢養家,都是她自己的選擇。每次我抱怨學校,她都會說,你不要這樣講,很多人想唸沒辦法唸。
她說,如果經濟許可的話,我想要出國,學語言、去看看也好。她提到,最近公司主管會議有一個在職專班,是真的請人來上課,還可以拿到文憑。--但是,我就更沒有時間做行政和管理,沒辦法帶人。
我說你要你要去上去上!然後靜了一下,用bitch的口吻攤手說:但你知道的,我只能依照本能和自私亂給你意見,你的人生還是自己要承擔,所以我隨便講你隨便聽聽就好。
我太知道身為朋友怎樣常用大腿思考就給別人意見,然後朋友也用膝蓋照單全收。所以跟真正的好朋友講話前,都習慣加上但書。她點點頭:嗯……再次陷入貌似長考而常只是放空的前兆。
後來我們就走上樓去唱歌,一人一支麥克風間歇瞎聊,品評歌手和MV。中途跑出去打電話給店裡的妹妹,我說太賤了她要來接妳喔?她說沒有!是我要去接她,擔心她。
對,她還兼任舍監與保姆。
就像17歲時頂著一頭驚世駭俗,走進我充斥道貌岸然的生活。她是我打開另一個世界的窗口,傳說中的同溫層以上,遙遠處一閃一閃亮晶晶的星光。長久同在台北我們若即若離,並肩但不一定同路。三不五時近況報告。偶爾我懇求她醫治我的禿頭,偶爾我懇求她好好進食,讓月經來。
一個人有時候太放大自己的痛苦,習慣加油添醋。卻不想有人一直比你堅強。朋友是拿來丈量的,不是得出技不如人,而是自己還能收斂計較的程度;他們以身為度告訴我:其實你還能活得更感謝,更勇敢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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