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29日 星期日

[去吧] 無聊


記得在我大學最茫然的那一陣子,我向
舒雯學姊抱怨過,我覺得生活「好無聊」。沒想到學姊說,這是個很有趣的議題,她覺得感到「無聊」是一個時代的現象,建議我或許可以思考我的「無聊」在這個社會、這樣的時代,具有什麼意義。


反正那時候聽不太懂,可能隱隱約約半猜不猜能想到答案。


我覺得閱讀是一種專注力的投資,而且在這個時代,是一種鉅額投資。讀書是一件很有門檻的事情。並不是所有書都寫得漫畫化、生活化或流水帳,不是所有閱讀經驗都能逢凶化吉,迎刃而解;連我也常常半途而廢。讀者挑書,書也挑讀者。畢竟我們有太多專注力花費的方式了,我們有太多強烈的聲光效果,輕鬆就超越了這麼「古典」、白紙黑字的閱讀。古人之所以能半生著述,讀書萬卷,絕對是太閒,大把時光可供揮霍,專注這個資產沒尚未有夠強力的競爭者。我們這個時代,娛樂俯拾皆是,爽快唾手可得,誰要讀字啊,誰要?(而且還不一定讀得懂)


直到大四跟著老師重讀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也是讀不太懂)。為了向自己的小大一和朱天文致敬,決定跟同學一起組隊賞析這篇台灣短篇小說經典。全文色彩斑斕,朱天文故佈迷障,成就了即將到來的90年代台北物質城市文明(好難斷句)的一則寓言。同學說了一個好有見地的觀點,我曾經拾人牙慧如下:「和同學討論〈世紀末的華麗〉,似乎可以用一句話總結:『什麼都玩過了,你還是不知道自己是誰。』這恐怕是這肉身漂浮、消費主義社會的特色。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對一套次文化(電玩、3C、名牌、時尚、跑車……)如數家珍、侃侃而談,輕易背出某一領域的知識系譜,遊戲般搬弄著社群外的他者一竅不通的行話黑話,擺出各種頹廢的、蒼涼的、世故的、未老先衰的姿態,但究其實不過是使自己形同「出沒」在那些數碼、機械、色彩、服飾之中,無法(所以只能夠借用消費與物質)證成自我=主體的存在。所以好像什麼都見識過了,但『我是什麼?』仍然是懸在城市茫茫風中的天問。」


就是因為「好玩」的事情太多,成本太低,我們可以太輕易穿梭在各種遊戲、語言、遊戲的語言裡,專注力似乎必然分散。你以為自己像電動裡的角色可以使出九九八十一招,其實只是對著發亮的屏幕一次一次搖動手把、滑著滾輪。在這些小小的掙扎中尋求機械式的歡快,就以為自己不俗了。但無論我們如何操縱遊戲的戰術、追逐時尚的穿搭、背誦車種與型號,都只是別人設計好的元素,等待我們排列組合。走過這些花樣一輪又一輪,卻只是在一套既定的套式裡不斷重複。你以為什麼都玩過了,卻還是不知道自己是誰。或者你根本就沒玩到,只是永遠眼高手低、騎驢找馬,錯把他人的人生,當成自己人生的負值、缺憾,因為青春怎麼過都是浪擲,因為這個世界並不作興、也沒時間,引領你去認識自己……


我的「無聊」終於找到語言。朱天文在二十年前一語中的了這個核心,預言了一個玩得格外歡騰、內在卻精疲力盡的時代。


 


[去吧] 美江


我們現在能夠這樣神智清楚的嘲笑美江,
翻來覆去製作各種惡搞和混音,是因為可以輕易指認、辨識這種無稽之談,哈一聲讓惡鬼(雖然化身成上帝)煙消雲散。真的擔心會受其影響的自然不是我們,當然更不是信仰體系已經無比牢靠、奉美江為上師大力護短的教徒,他們有自己強悍的支援團體,所有迷惘都能自圓其說。我擔心的是這些人(信與不信兩端)之間的「網羅」洞眼中的人,那些還在發展認同、左右張望,不見得有能力為自己辯護的人;那些學校裡的小教徒、小同志、小同志教徒。


我一直最無法忍受宗教團體假家長團體之名,侵門踏戶進入學校,掀起對「無知幼童」的保護主義。性別認同常常是最普及、從小就開始、最被生理化連結的問題,因此也最脆弱得根深柢固。當小同志或者小娘泡、小男人婆(這些語言也太俗套了吧?有沒有潮一點的說法?)面對霸道的「男生或女生就應該如何表現」,遭遇打擊時,如果想向學校尋求協助(例如輔導老師),得到的回應卻是教會式的「你應該改變。因為這很痛苦。因為我關愛你的痛苦。」他們到底會發展出怎樣歪七扭八的人格和認同?


高三時一個沒在教烹飪或縫紉的家政老師,是一個年輕開朗親切的教徒女,動用一整個學期讓我們吹冷氣看她放投影片說明人和家庭的關係,起初都很不錯,直到她談到愛、婚姻、性、同志,毫不避諱自己信教的身分,然後說她自豪於與男友的穩定關係,並且釋出愛的階段論投影片,認為一旦經歷性行為,就會快轉關係的過程,直接從開始走向結束,所以她覺得禁絕婚前性行為的自己很開心。對於同志,她則拿出自己的故事:「我有聽過我很多同志朋友,比方我一個學弟,都說當同志不快樂、很痛苦」我覺得最可怕的是,她的態度真的讓人覺得她關懷這些人(包含台下的我們),她認為同志只是一個過渡期,即便異性戀也有很多的「不成熟」,而經歷這些過程,都只是為了通往(穩定、和諧、完美?)的戀情。當然,一定是異性戀情。而她確實期盼我們(包含她自己)都「可以更好」、「還在成長的路上」。


我的意思是 What's wrong, man?!這套宣稱自己是在保護、免於傷害的話,也太有威力了吧!說得她這樣的態度好像不就是讓同志過得痛苦的人之一似的!只是你何從反駁?我還是念台北市的「明星高中」,並且(自認為)反骨且獨立。想想那些社會經濟處境更弱勢、資訊更不發達的地帶、更沒有資源探索理解並捍衛自己的孩子,如果真有對自己滿懷困惑的同志學生前往訴苦(只是想知道「自己怎麼了」、又「該怎麼做」),結果得到的是這樣的答案;而後懷著滿滿的愛,認為也許真的是自己的「問題」、也許自己真的需要改變……至於短暫過境的那位年輕老師,卻風靡整個高三男生班。真的要到唸過社會學、修了女性主義,才越來越能夠操控語言,回頭檢視自己的成長歷程,也越發對這種以溫情包裝的邪惡感到齒冷、與能夠這樣被不辨是非地納入教育系統,感到深沉、由衷的恐懼。不是只有台上的、辦公桌前的老師能這樣大放厥詞(我同意她可以有自己宗教影響的立場,但不能認同這成為對學生的教育內容。整個高三有超過一千人吧……),還有待過男生班,對性別少數幾乎赤裸的暴力。我真的不能想像其他地方的其他孩子呢?其他孩子呢?光是這樣就不難想像,死在廁所裡的葉永鋕,恐怕永遠不會是最後一個受害者啊。


2013年12月19日 星期四

[去吧] 大規模愚民


啊,好冷喔,冒著手臂燒焦的風險,在
電暖器旁邊讀《老師的十二樣見面禮》(簡媜的舊書沒錯),提到美國小學的教育現場。也許是台灣真的爛到最底最底吧,這種內容總是外國月亮比較圓。我只是想到求學過程真是一路有驚無險,簡媜描述得真寫實,學期初媽媽們總是地下消息特多,都在各自動用關係調查老師祖宗十八代、風評壞的就企求調班。我覺得被遺棄在現場的孩子才真是自求多福的人。那時候什麼都不解,經驗資料庫是0,甚至連語言都沒有。老師是神一樣的存在,教導與批改,仲裁與責罰,對學生們而言其實不太具有反駁的能力與權利。理智一點的老師就算了,真的很多是如今回想起來,以成人身分都不願意交朋友的那種人,喜怒無常、刻薄少恩、恃強凌弱、明顯的自私或者偏心……更何況當時我們從小長出來的懼怕和服從,即便再回首、現在的自己如何強壯,都無能回到當下搶救那種脆弱。


有些人還是會很肯定地說,如果當時不是老師如何重打我,我也不會開始認真,現在考上這樣的學校……總覺得這個推論不對勁,但又不願像駁斥好友的人生,最後什麼都沒講,儘管不認同。國中沉迷於補習,題海戰術和系統性整理,的確是對升學教育很有助益。屆畢業時補習班主任彷彿理所當然地說:「劉亦以後應該、一定是念自然組吧?」除了驚嚇之外還有茫然,只能跟風地咕噥一些:「嗯,應該吧。」她對社會組的理解還在地理要背舊中國各大鐵路名稱。意思恐怕是讀自然組才有個好出路。當然最後是念了個完全沒路用,更甭提出路的科系。我生氣的是當時自己對未來一點點概念都沒有,卻要被一個完全無關乎我人生的人,像派遣一樣指定我的路徑,簡化我勢必只能獨自行走的崎嶇顛簸、各式路難,好像一句話就能一筆勾消我所有其他可能。在高中選組當下,我竟然內心真的忐忑許久,現在看起來就智障似。實在是發誓不讓這種無聊的事情在人生裡發生效應。只是無論是哪樣的「教育現場」,無不是這類目光狹隘,只硬想把早先20年陳舊經驗,給無差別套用在學生身上,卻仍一廂情願相信這是「對你好」的「教育者」。我的同輩朋友,現在也有人陸續進入「教育準備」或者「準教育現場」,有人提出抗辯,指出台灣這樣的教育結構裡,老師必然也有其難為。我覺得一點都沒錯。只是老師是結構的受害者,就可以把她面臨的壓力、為難,轉嫁到更弱勢的學生(不論學齡)身上嗎?


對髮禁這種禁制也非常生氣。到大學就很能理解,為什麼不曾使中學生就開始接觸,比方社會科學等反思與論述性的學科。因為表示會讓這些青春無敵(所以需要用髮禁和制服醜化對待)的學生們,又多了論述這個武器。而這對僵化與視教條為聖經的學校管理部門來說,絕對毫無招架之力。這種小規模的愚民政策,到學生畢業之後,由國家繼續接管。


一個數學家的嘆息




很喜歡書裡談數學的方式,但我要講的
卻不只於此。遇到這本書,感覺很像第一次接觸社會學、接觸性別研究和女性主義,終於知道知識真實的、排山倒海而來的充能/給力/賦權。我像顆消耗太久的勁量電池,此刻又渾身是勁--對過去總是不合時宜的超能力有了解釋,發覺自己原來可以不是怪胎,原來自己叫做X戰警。它所給予的是一種寬諒,支撐起你長久以來的自責:原來不(只)是我的錯。國中畢業離開家鄉、孤身遷徙台北的我,還沒有調整好適應的生活節奏,在學校第一役就潰不成軍,終於徹底放棄,從趴睡麻木起來的雙眼看著整個黑板歪斜的算式,絕望得當場焦枯。原來這樣的我,也並不見得如同想像那樣笨拙、憨慢,就是「不擅長」某些東西--而可能只是這樣的教育系統,不允許我以「擅長」的形式發展能力。


看作者批判記誦公式、反覆套用的數學教學,批判看似循序漸進、其實毫無意義的階梯式教學大綱,心理大爽,有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快感。想起高中數學,連一章都沒有真正學會啊。升學考更是直接略過三角函數那一整個烏鴉盤據的章回,跟未來對賭。結果那時視為一切的錙銖必較、或者跟他拚了的意氣之爭,原來都奠基在這樣扭曲、潰蝕的沙上城堡。當時蒼白的日光燈、強烈的空調教室裡,白白浪擲、虛度,被這樣的教育齒輪傾軋碾碎的,可是滾燙的年輕身體,結結實實的青春。


《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




村上大叔的狡詐,從《挪威的森林》以
來就不曾避諱。以直子為核心,環繞在主角渡邊周遭的死亡,是被回憶拉開一段安全距離來檢視的:37歲的渡邊可以安心的凝視年少的傷害景觀,像隔著厚玻璃觀賞一頭珍禽。《沒》從想死到活下來,中間漫長16年,牽攣乖隔,卻一改以往,不在回憶的餘裕裡坐以待斃,主角(沒有色彩的多崎作本人)主動(或說受建議、軟被迫)展開一段上溯,一趟面向鄉愁的巡禮,追訴被棄的理由:為什麼?為什麼是我?寫來舉重若輕,卻是驚心動魄的心理治療。可以說是人與他人、與群體間的信賴鬥爭(好怕被甩,好怕莫名從中脫落),也可以說是現代社會裡個人被原子化、從古老群居共同體中被放逐,一脈相承來的恐懼。--只是他回頭去追問為什麼。


也許如果這本書單獨看來,不免顯得扁平。但若從大叔年輕時代的手筆一路讀將下來,他訴說的價值轉變了;他筆下的人物不再那麼虛無,對生命的暴虐無所謂、甘願受其擺佈。他想理解從前那些傷害是怎麼了。一旦他決定不繼續若無其事,傷害的砝碼就一點一點移動,以追問、以直視傷害,使天平往自己傾斜。儘管最後答案可能很荒謬,儘管那麼痛,但會不會真的也有一天、能夠癒合的可能。謎樣世界的建構者村上在書寫的世界外衰老,漸漸變成了療癒系大叔。裡頭有些什麼不能不讓人動容,並且為之敬畏。比方生命,和光陰本身。


2013年12月18日 星期三

《臺北原來如此》




這是一本我一直在等的書。不學術(去
學院)、不觀光(去商業)、不宣傳(去政府),用簡化或強化的圖來描述(主要是現在的)台北--廣義的台北都會區和狹義的行政台北市。解答了我好多對台北直覺的困惑,比方第一次到信義計畫區,為什麼只覺得(天氣上的)寒冷、(人情上的)冷清得像在飄零;因為那確實是一個很「不台北」的規劃/商業區啊:它用美式的實牆/展示窗,把行人和消費者嚴嚴實實地分開,是內包而非台北典型向外開放式的消費場域。


台北入籍七年,在這個城市的生活一直瘀在身上,像一個太複雜的心結。漸漸隨著時間穿巷繞弄,我以為已經熟習而且掌握,但才發現遠處還有更遠處、見山早已不是山。很想拎著這本一點都不輕巧的書去按圖索驥啊。


[去吧] 血汗




在一家seven,老闆夫婦微服出巡,半
夜來巡店。兩人對一個看來大概才18、9歲的少年,分別高亢急促和低沈不耐、出聲指責他襪子架放的位置太高有遮住something 之虞或太左或太右,少年手忙腳亂,是我就驚慌失措了。對這樣的場面,權威與服從,一直不是很在行。但有些規訓是學校教育紮入骨子裡的(記得你國中的訓導主任的嘴臉嗎?)。第一刻通常會唯唯諾諾,繼而咬牙切齒,再來就陽奉陰違了……這個畫面終究微縮了我們這個世代青年勞動者共通的處境(像單眼相機近距離瞄準遊民一樣,具體而微的訴說了某些事情)。很想走過去跟他說:

That is NOT SO IMPORTANT!
他們只是想找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