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在我大學最茫然的那一陣子,我向舒雯學姊抱怨過,我覺得生活「好無聊」。沒想到學姊說,這是個很有趣的議題,她覺得感到「無聊」是一個時代的現象,建議我或許可以思考我的「無聊」在這個社會、這樣的時代,具有什麼意義。
反正那時候聽不太懂,可能隱隱約約半猜不猜能想到答案。
我覺得閱讀是一種專注力的投資,而且在這個時代,是一種鉅額投資。讀書是一件很有門檻的事情。並不是所有書都寫得漫畫化、生活化或流水帳,不是所有閱讀經驗都能逢凶化吉,迎刃而解;連我也常常半途而廢。讀者挑書,書也挑讀者。畢竟我們有太多專注力花費的方式了,我們有太多強烈的聲光效果,輕鬆就超越了這麼「古典」、白紙黑字的閱讀。古人之所以能半生著述,讀書萬卷,絕對是太閒,大把時光可供揮霍,專注這個資產沒尚未有夠強力的競爭者。我們這個時代,娛樂俯拾皆是,爽快唾手可得,誰要讀字啊,誰要?(而且還不一定讀得懂)
直到大四跟著老師重讀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也是讀不太懂)。為了向自己的小大一和朱天文致敬,決定跟同學一起組隊賞析這篇台灣短篇小說經典。全文色彩斑斕,朱天文故佈迷障,成就了即將到來的90年代台北物質城市文明(好難斷句)的一則寓言。同學說了一個好有見地的觀點,我曾經拾人牙慧如下:「和同學討論〈世紀末的華麗〉,似乎可以用一句話總結:『什麼都玩過了,你還是不知道自己是誰。』這恐怕是這肉身漂浮、消費主義社會的特色。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對一套次文化(電玩、3C、名牌、時尚、跑車……)如數家珍、侃侃而談,輕易背出某一領域的知識系譜,遊戲般搬弄著社群外的他者一竅不通的行話黑話,擺出各種頹廢的、蒼涼的、世故的、未老先衰的姿態,但究其實不過是使自己形同「出沒」在那些數碼、機械、色彩、服飾之中,無法(所以只能夠借用消費與物質)證成自我=主體的存在。所以好像什麼都見識過了,但『我是什麼?』仍然是懸在城市茫茫風中的天問。」
就是因為「好玩」的事情太多,成本太低,我們可以太輕易穿梭在各種遊戲、語言、遊戲的語言裡,專注力似乎必然分散。你以為自己像電動裡的角色可以使出九九八十一招,其實只是對著發亮的屏幕一次一次搖動手把、滑著滾輪。在這些小小的掙扎中尋求機械式的歡快,就以為自己不俗了。但無論我們如何操縱遊戲的戰術、追逐時尚的穿搭、背誦車種與型號,都只是別人設計好的元素,等待我們排列組合。走過這些花樣一輪又一輪,卻只是在一套既定的套式裡不斷重複。你以為什麼都玩過了,卻還是不知道自己是誰。或者你根本就沒玩到,只是永遠眼高手低、騎驢找馬,錯把他人的人生,當成自己人生的負值、缺憾,因為青春怎麼過都是浪擲,因為這個世界並不作興、也沒時間,引領你去認識自己……
我的「無聊」終於找到語言。朱天文在二十年前一語中的了這個核心,預言了一個玩得格外歡騰、內在卻精疲力盡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