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1日 星期日

光中談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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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鳥聲令人忘憂,德國卻有一種聲音令人難以釋懷。在漢堡舉行的國際筆會上,東德與西德之間,近年雖然漸漸趨緩和,仍然磨擦有聲。這次去漢堡出席筆
會的東德作家多達十三人,頗出我的意外,其中有一位叫漢姆林(Stephan
Hermlin,1915—)的詩人,頗有名氣,最近更當選為國際筆會的副會長。他在敍述東德文壇時,告訴各國作家說,東德前十名的作家沒有一位阿諛當
局,也沒有一位不滿現政。此語一出,聽眾愕然,地主國西德的作家尤其不甘接受。許多人表示異議,而說得最坦率的,是小說家格拉斯(Günter
Grass)。漢姆林並不服氣,在第二天上午的文學會裏再度登臺答辯。


  德文本來就不是一種柔馴的語言,而用來爭論的時候,就更顯得鋒芒逼人了。德國人自己也覺得德文太剛,歌德就說:“誰用德文來說客氣話,一定是在
說謊。”外國人聽德文,當然更辛苦了。法國文豪伏爾泰去腓特烈大帝宮中作客,曾想學說德語,卻幾乎給嗆住了。他說但願德國人多一點頭腦,少一點子音。


  跟法文相比,德文的子音當然是太多了。例如“黑”吧,英文叫black,頭尾都是爆發的所謂塞音,聽來有點剛強。西班牙文叫negra,用大開
口的母音收尾就和緩許多。法文叫noir,更加圓轉開放。到了德文,竟然成為schwarz,讀如“希勿阿爾茨”,前面有四個子音,後面有兩個子音,而且
都是磨擦生風,就顯得有點威風了。在德文裏,S開頭的字都以Z起音,齒舌之間的磨擦音由無聲落實爲有聲,刺耳多了,另一方面,Z開頭的字在英文裏絕少,在
德文裏卻是大宗,約爲英文的五十倍;非但如此,其讀音更變成英文的ts,於是充耳平添了一片刺刺擦擦之聲。例如英文的成語from time to
time到了德文裏卻成了von Zeit zu Zeit,不但切磋有聲,而且峨然大寫,真是派頭十足。


  德文不但子音參差,令人讀來咬牙切齒,而且好長喜大,虛張聲勢,真把人唬得一愣一愣。例如“黑森林”吧,英文不過是Black
Forest,德文就接青疊翠地連成一氣,成了Schwarzwald,教人無法小覰了。從這個字延伸開來,巴登巴登到佛洛伊登希塔特之間的山道,可以暢
覽黑森林風景的,英文不過叫Black Forest
Way,德國人自己卻叫做Schwarzwaldhohestrasse。我們住在巴登巴登的那三天,每次開車找路,左兜右轉目眩計窮之際,這可怕的“千
字文”常會閃現在一瞥即逝的路牌上,更令人惶惶不知所措。原來巴登巴登在這條“黑森林道”的北端,多少車輛尋幽探勝,南下馳驅,都要靠這長名來指引。這當
然是我後來才弄清楚了的,當時瞥見,不過直覺它一定來頭不小而已。在德國的街上開車找路,哪裡容得你細看路牌?那麼密而長的地名,目光還沒掃描完畢,早已
過了,“視覺暫留”之中,誰能確定中間有沒有sch,而結尾那一截究竟是bach,berg還是burg呢?


  尼采在《善惡之外》裏就這麼說:“一切沈悶、黏滯、笨拙得似乎隆重的東西,一切冗長而可厭的架勢,千變萬化而層出不窮,都是德國人搞出來的。”
尼采自己是德國人,尚且如此不耐煩。馬克?吐溫說得更絕:“每當德國的文人跳水似的一頭鑽進句子裏去,你就別想見到他了,一直要等他從大西洋的那一邊再冒
出來,嘴裏銜著他的動詞。”儘管如此,德文還是令我興奮的,因為它聽來是那麼陽剛,看來是那麼浩浩蕩蕩,而所有的名詞又都那麼高冠崔巍,啊,真有派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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