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3日 星期一

一個情報員的一生:馬祖龐德 C先生


(‧三連嶼,來源:http://www.kb.url.tw/kb/spots/beigan/3island.htm)

近秋的馬祖天氣穩定,陽光比琥珀明亮。隔著蔚藍水道,在能眺望北竿的頂樓訪問約76歲的C先生。馬祖、臺灣的夥伴們圍坐,像搭一艘浮船。原本只想問馬祖民防隊的故事,卻不小心挖出一個情報員的一生。宏文老師激動的說:這些事,連我自己本地人都不知道。

C先生當然能解普通話,但還是馬祖話才能讓他流利的訴說故事與感懷。對話開始的日常內容我還能略懂一二,但隨著速度加快,愈來愈多專有名詞,我和臺灣小夥伴們也逐漸程度齊平,只能仰賴宏文老師投食翻譯。語言隔閡終究限制了記憶的打撈。

民防隊是戰地體制,動員島上的老百姓進行軍事部署,主要負責夜間哨衛工作,一晚輪4班,從晚間8、9點開始。一班兩小時,由兩人輪流:一負責站衛,一負責巡邏。輔助軍人,平常具體的工作是防小偷。問起那防不防傳聞中多有,來自對岸摸哨的水鬼?C先生失笑:「(水鬼)我們怎麼抓得到?」

平時挖防空洞、蓋碉堡。國民政府剛往臺撤退、入駐馬祖時,大量軍人直接佔領民宅,C先生的家被徵用當暫時醫療所,家人只好讓出一個房間給2到5位阿兵哥「輪流」居住。想也知道家內秩序大亂,有女眷的更不用說,敢怒不敢言,只能埋頭做碉堡,用棚子搭臨時居所,等待所有工事完成,兵哥有容身處好離開家中。

跟金門地動山搖的炮戰比起來,戰爭對馬祖而言更像一個虛構的概念。馬祖的時空一直凝結在戰地政務開始之初,所有準備都為了那場遲遲沒來的戰爭。

這不是馬祖人第一次接觸戰爭,儘管戰場總在離這裡很遠的地方。二戰期間,中國東南沿海受日軍控制,馬祖人到近海的島礁進嶼挖螺、割草討生活,卻正中日軍空投,死了好幾人。

在這日子辛苦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馬祖本就是海洋中途的暫時棲所。戰後,另一場戰爭從遠方燒來,大海突然被劃定疆界。C先生:「要不是被限制,早就跑回大陸。」

身不由己在最前線,戰地體制下的島,女性16歲參加婦女隊,男性18歲開始要加入民防隊。都是義務役,重軍把守,毫無妥協。在這之前,C先生在15、16歲就當過村丁。村丁等於是把遊手好閒的卡蹓囝吸納進最初階的國家軍事行政機器幫忙跑腿,如通知開會、維護衛生、漁民出海「打條子」等庶務。奇怪的是,明明為國家辦事,卻是向村民收費繳村丁薪水。也不多,就五塊、十塊。

C先生當了三年村丁,吹了三年海螺--當時的空襲警報。海螺一響,草木皆兵,男女老少紛紛鑽進防空洞。

但無論村丁或民防隊都只是兼差,海的孩子沒有太多選擇,主業還是捕魚。當時漁業發達,如今一尾難求的黃魚可以成網成網的撈,超載寧可奢侈棄網。捕魚是跟父親學的嗎?不是,父親早早過世,捕魚能力都是自學的。

也許可以這麼說,後來是姐夫改變他的一生。姐夫那時已在國軍情報單位「339」值勤,牽線他進入,從工友做起,執行雜役,才漸漸接觸情報工作,日後長達30年。

一開始最主要,也是C先生發揮所長的地方:駕著船隻,護送情報員登陸福建沿岸。一開始他只能拿自家的小艇,過了中線讓情報員下海划獨木舟過去。情報員會要求他再駛近,但安全起見他常無法答應而與情報員起衝突。

身為駕駛,怕爭執時被武裝的情報員舉槍相逼,會先將情報員槍枝裡的子彈反過來安裝,好讓他在船上無法擊發,以免同室操戈。

除了送員登岸,他也在海上交換情報。好天氣時海面平靜,視野開闊,對漁人是幸,但對情報工作等於隨時暴露在敵人的監控。所以他們挑風吼浪尖時出航,藉天況掩蔽。據C先生所說,通常約在過去的釣鱸聖地劉泉礁,或海蝕洞鬼斧神工的三連嶼,都是汪洋中的小小孤島,當茫茫大海的會面點。

他們根據中國線人帶來的情報估價,決定支付金額。現金交易不意外,意外的是收美金。一部分的情報是實體的:敵方的海圖地圖,以扁擔背負。對這些己方買通的線人,除了情報價金,還要三不五時逢年過節奉上禮物,鞏固鞏固:麻將、打火機,據說都是當時的好東西。還有最特別的--裸女撲克牌--一兼二顧。

有一次他們隔海觀察,發現對岸黃岐有人群集結,懷疑有軍事行動,於是又潛上岸,自稱是隔壁村來的,用共同語言福州語和當地人套近乎。主要對象是婦女,認為其警戒心較低;看到土黃軍服的共軍則躲得遠遠的,深怕形跡敗露。

用同樣的語言、親近的文化來偽扮無知、進行情報竊取,不能不說是戰爭的惡毒。

惡毒的還有,這趟危險得可能有去無回的任務,只另外發了五千元。那時已近民國80年,五千元多不多?一同來採訪的金門老兵D哥說:「拜託,我那時候上酒店一個晚上都可以花兩到三萬了!」慷慨提供了物價指標。

這份工作聽來死裡逃生,那萬一失風,後果如何?總不可能每個人都逢凶化吉?是的,許多同袍執行任務時被中國識破下獄,刑期動輒10年起跳,無期徒刑亦所在多有。當初引薦他入伍的姐夫,爾後也遭到逮捕,判了20年。20年後才回到馬祖,物是人非。真實的人生,終究不是英雄電影。

在敵後從事情報工作,不能以本名示人,C先生被指派了一個假名。據說「鋒頭最健」時,福建沿海如定海、黃岐、平潭,通緝海報都高懸他的臉孔。日子過去了,他也不怕,只是不搭小三通,他選擇直衝北京。這樣沒問題嗎?我們擔心。

C先生一嗤:「那些帶星的都去了!」

然而也正因為假名,導致他退休後無法經由正常的手續領取應得的退休金,只能含淚吞下少於一般標準的價碼。有朋友的晚輩提議提起訴訟,C先生只說:算了啦,告什麼呢?也告不贏的。

C先生參與的339部隊長期駐守牛角澳口,福澳也有據點。它的前身是東海部隊,東海解散後一部份去了基隆,另一部分留在馬祖。宏文老師補充,東海部隊不算正規軍隊,起初只是一群志同道合的反共志士,後來試圖向國家申請糧餉,卻只核發總人數的4分之1,不夠的?就去海上搶。

339解散後,改編入「閩北工作處」--依然是駐守馬祖的情治單位。雖說專司對中共的情報工作,但對馬祖本地人而言,當時只求相安無事,如今更是諱莫如深。畢竟他們對待「匪諜」的手段,很可能曾經對著自己人。為了「反共前線」的長治久安,關於監禁、拷問的傳聞始終鬼影幢幢。

最後,這也成了少數懸而未決,我們不敢問出口的問題:「你呢?拷問過自己人嗎?」

歷史糾結著髮絲與血漬,想解開要有力道,也要柔韌,急不得。但又目睹一個個長輩像老酒甕,抱著秘密,沉進永恆的幽冥裡,明明是十萬火急。

C先生今天的慷慨讓我感激。但要一步步還原這片大海、這串島嶼發生過的故事,除了耐心,我們還得更信任,更強壯。

畢竟,我們要的遠多於一個龐德--我們要的是整個軍情六處。

這裡發生過什麼?我為什麼在這裡?不翻開軍情六處的卷宗,我永遠無法回答這一生的抵達之謎。

起身告辭時,陽光落在身上,還是琥珀色的,只是有點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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