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22日 星期一

《匡超人》:吃腦吧你


駱叔叔是否誤會自己是小說家?讀他的小說,讓我自覺散文功力大增,因為詞彙繁花簇放,如諸天神佛下凡啊。

曾念茲在茲、並以「結構」見長的叔叔,從《西夏旅館》起真讓我雲山霧海,要嘛是他愈來愈走向小眾中的小眾,沿路拋下一般讀者、專業讀者,或許只有現役作家能心領神會。

也不用假設,我就是totally看嘸駱式結構(如果有)的門外漢,視野裡只剩單點放大,進入他菩薩一瞬鑽天入地、外太空到內子宮的寫輪眼。中文漢字的密度在他手中橡皮糖般延展「伸縮自在的愛」;化成神像泥塑臉上謊言般的金箔,「輕薄的假象」。

是的就決定是他了。去吧,臺灣文學西索!

多年來,我已放棄拼湊大叔的敘事之河隱藏的輪廓,找到最享受閱讀他的方式就是置身流水,忘乎所以,感受時光隨著敘述潺潺流走,每一個翻頁片段,每一個此時此刻。

凡人沒有美猴王的火眼金睛,看不見戰爭,但看得到戰場。讀不懂戰爭的意義,但戰場上的槍砲彈藥還是能撿起來掄刀舞劍的。

駱曾說他當時每一週為壹週刊寫的三千字散文,都只是為一場狂飆生命的小說,保持的暖機狀態。他仍以小說家、而非散文家自許。所以如果要贈送「*散文大師*」花籃乙組,想必會被匡超人痛毆一頓吧。

小感想,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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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讀完《匡超人》了,現在是被駱叔核彈給炸到焦土瘡痍,大腦被暗中偷換掉的譫妄系美眉。OK我真的努力縫綴意義。其實滿痛苦的,讀他這幾本書,剛開始滿天金花盤旋,諸天燦爛,但愈往下愈破碎,每一則敘述都像宇宙間膨大的亂數,彼此難以關聯,只剩自由聯想作為閱讀方法,中間都有一度讀不下去的窒息。所以我才說,乾脆把他的書都當成一部太厚的散文集,去欣賞每一單篇套出的戲法、荒謬或酸敗的城市人渣故事,而不必強作解人。看王德威不也只能玄之又玄,來個奇幻絕倫的「洞」的敘事學了嗎?

到了後一百頁,我才漸漸有自信說看到一些端倪。他講這些大量的城市髒污、廢材故事,又和《西遊記》裡妖精打架的古典中國話語互相交疊。很多論者已經指出美猴王就是破雞雞超人的自況或前世,總之是時間裡的遞移,鏡像中的同一。雖然我嘛係看嘸啥有。只有〈破雞雞超人大戰美猴王〉開始比較「老實」一點,大概因為準備收尾了:破雞雞的那個洞是黯黑蟲洞,橋接古往今來,有與無,一切。美猴王在破洞裡穿梭,搭上哆啦A夢的時光機,躲到明朝某一個短壽皇朝,當一個沉迷於眼前精緻手工的孤獨君王。

但最關鍵的或許還是〈吃猴腦〉:

這個「猴腦宴」的設計,將猴子箍住腦門的方式,怎麼就讓我想起美猴王的緊箍咒呢?這群人圍坐著一湯匙一湯匙挖著猴腦,嘖嘖品味時,會不會有一個幻覺,他們越過了文明的某條邊界,此刻他們自覺化身成玉皇大帝、如來佛祖、太上老君、王母娘娘、觀音、二郎神、托塔天王(…)嚥進咽喉是否就是將這猴子,他翻滾、穿梭所見所記下的文明史,像電腦隨身碟那樣「灌」進這個吃的人的大腦裡。(421-422)

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文明廢墟景觀」?作家每次都丟出一大批人類歷史上輝煌的名字,像召喚流星雨,不由分說灼傷眼瞳,每次我都被唬得一愣一愣,雲裡霧裡。我猜測,我現在猜測,我現在要不負責任的猜測:那是我們從古典時光裡掉出來,傳統的繁文縟節、行禮如儀、送往迎來、飲宴酬酢等等一切羊水,脫胎而落的生活方式。

像是人類走著走著,把辮子剪掉了,把朝服笏板丟掉了,把蓑衣漢衫剝去了,把田園農圃時間扔棄了,開始跟著轟隆隆捲進對於「發展」、「進步」與「征服」的幻夢裡,巨大無比也恐怖無比。甚至拾起了他人的語言,語音還像是華語,其實每一個字符都被殖民過了,被襲奪,跨過換日線,從此失去臉目,只能逞這種華麗煉金之強,根本不能對接那所謂淵遠流長的古典傳承了。就是黃錦樹說的南方華文文學的困境吧?

不知怎麼,從何時起,我們就這樣思考、如此說話、那般生活了,且絲毫不覺得哪裡扞格。我們張開大口吃速食,蹲在清涼的便利商店門口抽菸說胡話咀嚼微波便當,日復一日勞動、賺取一點點貨幣,買房子背房貸,搭乘電梯上上下下,婚配生崽鬧外遇,把猿猴群的性和暴力本能壓抑到精緻快崩潰邊緣的框格之中,並賦予這些以人類福祉、自我實現等高蹈的桂冠……

被西方現代性摧毀、抹平齊一的文明景象。雕梁畫棟應不在,最末章亮出底牌,整個現代中國的怪誕(不只是強行灌入的現代性,還有推平地表的那套共產語言--不過概括來說,都算廣義現代性的一部分。大概沒有什麼不算吧?席捲這星球一切的時代風暴)。「我」置身其中,就像走進天國堂奧,流金溢彩,珠玉橫陳。蟠龍飛掠耳際,仙佛熠熠發光,其毫毛血管清晰可見。「我」只能匍匐,臣服,口齒不清,約定把全景一個像素也不漏地帶回去,殫精竭力,卻只能記下局部再局部的細微鐫刻。以為劃出了無窮大的麥田圈,只是耗盡一生在沙礫上雕芒,重建鮮衣怒馬,亭臺樓榭於一枚棗核。像齊天大聖,翻不出五指山。

這一生,只是夢裡的傀偶,我們早就受到更早前、更高維度的事物決定了。以前或許是神、是上帝、是緣分或宿命,但現在可以說一聲,是歷史,是過去層層疊疊的先祖在每一刻當下做出的每一個選擇造就的時間河道。

我們像環坐圓桌,一口一口(被迫?)吃下猴腦,被硬生生植入美猴王腦內瑰麗大數據奇景的饕客。出生即上桌,賴也賴不掉。駱以軍從破雞雞打開虛空,也是要用三十萬字四百餘頁,把這個「文明廢墟景觀」,塞進你腦海,戳入你容量不足、可憐兮兮的大腦和傷口。

雖則那也只是億兆字元經書裡,一撇或者一捺而已。

咦我好像來不及分析何以臃腫的敘述會從內在潰散,就忍不住結尾了。很了解他動輒耗用幾十萬字想刻舟求劍,卻仍難逃掬水逝於掌心的徒勞無功。但這徒勞本身就是駱以軍的策略,他只能藉著把小說愈寫愈長、愈來愈瑣碎來做到「吃猴腦」後頭的意義:描下清明上河圖的一個喀喀角,給你看「我們現下苟活的這個文明是這樣的喔」。也就是可視這徒勞為一姿態,要是願意,一哥如他,也能夠選用其他書寫策略的。但似乎被這格局魘住了。我還不知道為什麼,是他個人的耽溺,或者跟時代過快變遷有什麼關係。

先這樣,這篇斷斷續續用空堂時間打的,要下班了掰逋。

補充:有人嫌我沒有key point,好我的雞碰點就是,喔,原來駱叔在處理Modernity這問題喔?它的策略就是要寫everything!!!但那是不可能的。而就連這寫everything不可能,也是他想寫的Modernity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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