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18日 星期四

過冬


這是島上第一個冬天。如果沒有意外,也是最後一個了。把飛機當高鐵在搭,好像北極熊的羅東、BeauTea夫婦的內湖,都離我好近。然而怎麼丈量,都橫亙一面臺灣海峽,至少200公里。這個距離,時空、財務,甚至氣候造成的銅牆鐵壁,讓我無能為力插手許多事情。忘記攜來的大衣,塞不下的圍巾,沒有當面交代的一句話,比口袋裡的耳機線還亂、流逝於指縫的關係……

但那幾年在臺北,就又朝氣蓬勃,硬朗的戰鬥了嗎?

末班的文湖線駛進內湖,四周已經空洞洞黑黝黝,像深入一副巨獸的胃袋。捷運安靜的滑行,車廂的暖氣過熱,怕從公館拎回來當宵夜的鹽水雞在路途中化掉,淌出血水。不對啦,那是《遣悲懷》的序幕,「我」推著剛死的母親屍體,偽裝成她只是睡著,其實是運送著死,對讀者的邀請手勢。是大學時少數認真細讀過的書,離一名研究者最接近的拋物線高點。在計中熬夜讀完洗在看嘸的德威和錦樹,意象在眼前漂浮,像上游被豪雨土石覆滅的災厄,沖下屠村規模的屍骸。

那時也是歲末,臺北冬天也能冷得讓人喪失意志,乾脆載浮載沉,不呼救了。

但兩地的課題還是不一樣的。那時是鋪天蓋地的茫然,人生至此已無路可走,困在自卑和自傲兩座極端間擺盪,如果還有明天、如果真的還有明天,說不出來那是吶喊還是哭泣……忽然之間,這就是我們從前,耿耿於懷的未來了。開始如蚤子爬上華服,非常細瑣而實際的困擾。正式更動臉書的自介為:kids and their parents hater。絮絮叨叨著自己根本不在意的事,根本不想做的懲罰,只因「別人」會來告狀、拿自己的困擾來挾持你。當然也有我自私的防患未然,畢竟我也不希望他們無法無天,希望自己能得到起碼的尊重。

可還是高估他們了,無禮、頂嘴、質疑。某部分的我其實認為,這些對規範的質疑都是合理的,我也很想跟他們坐下來講我的難處。可是當他們只會用「那就不要管!」當作給我的建議,我只能望望每一張蓄勢待發要大幹一場的臉蛋,和台上趕到一半的進度,搖搖頭宣布談判破裂。有時嘴拙,辯不過他們單刀直入,因為我根本就不在乎也不認同這些規訓與懲罰,當然說不出能令人,包含自己,信服的理由。

於是一切變成膝跳反應:違紀→調查→處分。每一關都困難重重,光要從他們嘴裡撬出事實經過,在老師失去威嚇與威權、推土機掩埋並連坐一切的權力後,就每每成為被抗辯言語耍得團團轉的馬戲團動物,任何案件都變成羅生門,宣布懲戒了還會摔桌椅摔門表示不服。如果可以專職處理這些事,也許我還能平心靜氣。但不,常常犧牲的是我的空堂、好不容易改完機器人也能做到的抄襲作業或考卷,可以趴下來的時間。兩三千的導師費換來的是上班時間幾乎不能闔眼的戒備。

常常坐在辦公室,會好害怕等一下班長就跑下來請我上去「處理」。我都會心裡罵幹,口頭抱怨:吼,一定要嗎?

很照顧我的前輩,在課堂上卻不管事,常常發生學生騷亂,自閉兒大爆發,過動兒受欺負,我要穿越面季風的寒冷走廊去調停和處分。讓我很氣。也有老師們會跑來抱怨我的學生如何不受教。只能露個大苦瓜臉回贈,意思是:呃但您們不是比我還早來本校任教,比我更熟稔他們嗎?如果您們一籌莫展,怎會指望我有魔法,能立馬藥到病除呢?

國中班導璇師曾與我在聯絡簿上筆談,她說也不是沒試過跟我們好好聊天,聊書聊電影,但大多數人不是一臉沒興趣就是一聲沒興趣,久了她也不想試了。不久前我還努力著,要能找出跟他們共鳴的方法,好好利用補助特多設備特好的電子講桌大放影片果然正中下懷。可是他們看我的讀物說:「老師你讀《我愛羅》……體。」然後咯咯笑成一團,也是費了好大勁才沒來我臺北花式白眼。

這時就想念我的朋友,腦額葉夠發達,克己復禮、能形成有效溝通的,意義上的人。冠達:你就翻啊,為什麼不能翻?

我怕我翻,就阻止不了他們翻我了。翻白眼是娘砲版的中指,我學會後就戒不掉了。

就算直銷工作室被我罵得半死,我也還是想念裡頭的好人。躲進去溫暖的邊打電話邊罵路人邊咆哮髒話與暢聊八卦。我的學生就算再十年也不見得有足夠的能力陪我做到這些。這樣的他們以後會去哪裡呢?就算釋出我有限但最大的善意,也掙不到他們什麼好前程。進入學店、出來當養有錢人一輩子的普通人?與他們貼身相處,好像對生養後代更絕望了。Their parents只生不養、只養不教,轉嫁教養責任給學校,然後就變成學校麻煩,再變成社會麻煩。

大部分人都會成為普通人,也許有那麼幾個天資熠熠的,真能逸脫99%的宿命。但無人能逃的是:所有人都是垃圾製造機。無論此生是偉人或者廢物,都要蠶食鯨吞這顆地球,並且往下一世代轉嫁成本。在現代社會要當不塑之客,就跟堅持要低碳或有機或whatever飲食法一樣強人所難,逆著時代風暴而行,要付出高額心力與成本。

我並不能阻止學校發放空熱量、高糖份食品,我覺得是討好他們。也不能百分百監督落實他們的垃圾分類,教他們負責任的清洗回收,甚至垃圾不落地。我一個人教不出好公民,即使就是這21人。苦口婆心→馬耳東風。本來還想寫一篇〈寒假快樂〉,但不懂彼此折磨哪來的快樂,大概只有一句表白:「終於可以逃回去了。掰逋。」原來應徵的是褓姆,不是教師。我對動彈不得的現況很灰心,連這件事都欲振乏力的自己更落魄,好像什麼事都不曾貫徹始終,硬朗的戰鬥。總是半途而廢。

包含親密關係。大二開學前一夜抑鬱發作,在個板把柯裕棻〈行路難〉打了一遍,渴望手書抄寫、得到言靈的力量。開頭在冰天雪地的經院之路,結尾卻在回到臺灣以後的感情生活:
「常常有人問我為什麼選擇單身。我想,如果情勢使得每段感情都分手了結,一個人自然就單身了,非常簡單。」

我的想法還是不變,大概跟無條件基本收入一樣激進。人類是地球的癌細胞,異性戀男女應該減產。浪漫愛-婚姻-核心家庭不該是連續體,應善用婚姻作為權利確認的制度,跟摯友結婚,彼此得以享受法律保障的租稅優惠、互負扶養義務,各自再向外發展肉身與浪漫愛。

但我也不知誰能包容這一切光怪陸離,所以獨活仍是最好的解答。不過懷著原型牌揭示的「Destroyer」到了宜蘭,會會我的活火山,在轉運站時仍四下忐忑。愛情小魔女林晴灣卻給我溫暖到不像她的寬慰:「無論你有多機車,都不會有搞砸這件事。」完全理解我的害怕。想要去熱帶臺東了。今天在南竿,宜蘭人就提議:還是我們一起調去臺東?我--你不要打斷我!--我最要好的朋友就在臺東!那是前一個我曾考慮與之結婚的對象。

但關係難難於九彎十八拐。有很多看得見的障礙,根本不可能說出什麼山盟海誓。我們已經共同確認過「一輩子」的虛妄,「永遠」更是超出人類可觀測乃至可想像的範圍,動輒出口只是輕率。我們也知道未來還有很多很多困難,現在也沒做出什麼了不起的決定。畢竟我還在這裡過冬,隔著一片黑水溝。

從松山帶回來一本臺文所共同創作《終戰那一天》,大概又是一本再給學生十年也看嘸的書(別誤會,我是很想有機會跟他們平起平坐聊聊的,只是習慣用負面陳述,以表達此事的遙不可及。先否認,不期不待不受傷害。如果真有那麼一天,那就是我賺到了),滿滿的臺灣,馬祖渺小,畢竟不在日本帝國的視野範疇。行走在這裡,我也冷得幾乎忘記抵達時的初衷:要考究馬祖話在年輕輩的流通程度,和走訪記錄當地人的生活情狀。

這些我也做不到,累到每天只想下班呆看youtube,生活被困在學校這座獸籠中,迎面東北季風咆哮學生。

人生觀明明是:如果能夠選擇,不想被生下來。但既然生下來了,就要轟轟烈烈走一回。結果是這樣歪頭.jpg。只能暫以薪水買一堆雜物套在身上,噴很濃的香水自我取悅,努力在凜冽的冬天不要栽進海裡,努力活下來。我們這座小島在大陸邊緣,平時沒受什麼好處,倒是空污聞風而至,氣溫還要被牽著往低處跌落,電暖器開了12小時依然無感,但亦不敢想像怎樣大費周折運送一臺煤油暖爐進本就不歡迎我的宿舍。我的馬祖情懷圓滾滾外婆aka西莒一姐劉金,也遠在天邊,不在身邊。

強大的穿鑿附會本領的敘事自我都尚找不出來這的意義。島的確像是被掌心給漸漸捂熱了,叫得出一連串星羅棋布的村落名稱,理解互有關聯、所謂同島一命的許多禁忌不可觸碰,愈來愈翻出體內的「馬祖性」,愈來愈像一名深諳潛規則,是故不添亂的馬祖人。那麼,為什麼還在這裡過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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