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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領我們走進世界--也走向自己。」 |
新書分享會的前一天,我終於把這本書讀完。七個流亡到印度達蘭薩拉的圖博人,波瀾壯闊的生命故事。前幾天我說自己正在考察極權體制為什麼不可能,或者問:為什麼非得拒絕極權的誘惑?圖博歷史斑斑可考,給了答案。對於我這樣輕鬆地把極權當成一種思想實驗,他們的故事,簡直讓我像被誰甩了耳光。(本文混用「西藏」與「圖博」)
對於在達蘭薩拉的藏人而言,流亡往往意味著:沒有審判的逮捕,沒有盡頭的刑求,翻越喜馬拉雅山脈冰天雪地,前途未卜,生死難料。是什麼驅使他們付出高額成本,拋棄故鄉、冒命出逃、還要到異地重新學習語言技能,匍匐謀生?就是1959年後「解放」藏區的中共政權。他們禁絕藏語、搗毀寺廟、禁止藏人家中供奉達賴喇嘛肖像。鐵路通車,以便運送高原礦藏;移居漢人,讓藏人在自己的土地變成少數人。
是那個再大聲嚷嚷大國崛起,也不能抵銷雙手沾滿鮮血的國家。
我不知道民主能不能永遠避免這種悲劇,但我知道極權一定不能。還要腆著臉說很多謊話,或叫你看眼前的錢錢錢,讓你忘記後頭屍骨滿坑。
如果我來設計一套閱讀課,第一部分可能從個體出發,「我是誰?」繞道群體,「我們是誰?」來開展閱讀系譜。眾所周知,「我們」總由「他們」構成。對於台灣,有一個巨大的他們就是中國。台灣是什麼?講不清楚,但「總之就是個『不是中國』的存在。」圖博也是。圖博是什麼?不好說,但總之「不是中國」。
這些同樣標榜著「不是中國」的地區,唯有台灣非常幸運的孤懸海外,不受中共政權業力所及。同邦兄弟有不同命運不必然慚愧,同邦兄弟不識彼此的身世和苦難,卻讓人遺憾。作者寫她和台灣學生團在達蘭薩拉辦一場台灣電影展,因為圖博人不見得知道台灣在哪、台灣不是中國、簡繁中文的差異。輕描淡寫,幾乎有種溫馨,但細想卻想哭。
尹雯慧就有本事,在日常貼近處,寫甜茶的滋味、寫混亂的房間、寫受訪者的目光閃爍、寫前政治犯的雲淡風輕……卻殺來一股綿長的後勁。像從故鄉方向,越過山脈雪峰,颳來的風。吹著不是身體寒冷,是塵滿面、鬢如霜;是少小離家,鄉音無改。即使還能相見,兒童也已不相識。離開故土多年,你就成了永久的客,要受笑問何處來。
流亡不只是空間的,還是時間的:你來到異鄉是客,你回到故鄉以為自己不再是客,但那也早已不是你記憶裡「那個」故鄉了。這首詩何其寫實,又因寫實而殘忍。(當然那笑面迎來的兒童則是挺機掰的)
在達蘭薩拉傾斜的街道上,抬眼可見一座積雪的雪峰。一天深夜比平常更冷,我在陽台撐著手機照明寫日記,受不了趕快鑽回房間。隔天起床,所有人同時驚呼雪線下降。雪再往下多下一點,冬天的達蘭薩拉也會降雪。那時從境內流亡出來的藏人,也許終於能找到多一點點家鄉的相似,伴生想念的依靠。
但很多很多人,都已經是流亡第二、三代,土生土長於印度的流亡後代了。如作者說,他們吃PIZZA比吃糌粑多,英文、印第語(Hindi)可能比藏語流利,幾乎都受過印度的高等教育。圖博傳統服飾經過改良,才能適應熱帶印度。(雖然達蘭薩拉已經是個有海拔的微涼山城)他們對雪,也許就像南國台灣的我們一樣陌生。我其實好奇,為什麼他們沒有經歷如同台灣外省第二三四代的「土著化」,變得認同自己長大的印度?
很美的導覽少女,是該地學生基進組織SFT(Students for a Free Tibet)的成員。我後來才知她畢業自德里大學,臉書上不乏替還堪稱保守的藏人女性發聲的片段,有她受採訪、也有她自己的文章。她用印第語替我們轉達意見給技術驚魂的駕駛,用藏語和族人交談,用英文和我們聊天,寫女性主義論述(勉強讀得出關鍵字),還在臉書上用韓文轉貼K Pop。在能眺望整片山谷的Pema Thang旅館餐廳,她給我看自己寫的一首英文詩,鋪排她在圖博文化和印度文化間的夾擊。融合、或者兩難?她說Tashi delek(藏語問安)、也說Namasthae(印第語問安);她穿紗麗、也穿藏袍;她住過德里,也享受達蘭薩拉……
我大為震動。我的泰文老師常常搖頭嘆氣:台灣人普遍不重視東南亞的歷史。我想,如果我們非得從他者來認識自我、用「他們」來識別「我們」,那麼無論從現實政治上,或者認識論上,都不應該跳過圖博--第三世界在東西冷戰時能群聚,牽引國際政治板塊,那麼抗拒「成為中國」的周邊地區與國家,更應該彼此熟悉,互為奧援,這個真的責無旁貸。
相較於政治中國這個他者,圖博、尤其達蘭薩拉流亡社群,更是一個「親近的他者」。可以說藏傳佛教、達賴喇嘛尊者智慧無遠弗屆,也可以說同樣在新興民主上前後同行,但我更想說,他們面臨的苦痛與我們相似、但更深,他們求索的認同(我是誰?)與我們相似、但更切身。畢竟寄居在別人國家的土地上,達蘭薩拉又像個沒有明天的轉口港,有人待下,但更多人等著一紙難民證,引渡他們飛往四面八方。
書腰的文案因此意味深長,所有對他者的凝視無不是轉身回來,看看自己,一路走來的泥腳印,身上共有的百孔千瘡:「引領我們走進世界--也走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