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28日 星期六

《史前生活》:可能是讀者的內心戲




大三那年初讀,很喜歡。喜歡她簡約、乾淨的字句,詩意但不破碎。這個秋天再讀,卻覺得一般。不是不好,而是,太多了。底下的伏流太暴烈,表面上卻顧左右而言他,寫得這樣少、確切的描述這麼稀薄。你明明知道有事情梗在那邊,但淨看她寫一些街道巷弄、生活回憶。她把記憶懸宕著,事件被擱置了。留學生活如此寡淡寂寞。但吊掛起來的可不只有她自己,還有明明白白的讀者,殘忍又不忍。


當然,關於到底發生了什麼的揣測,可能也是僭越的,我們終究不能理解她真實的心情。所有的解讀都只能加上也許。但那個隱隱約約、又昭然若揭的「90年代的東京留學」日子,又的的確確「something there」,像眼角看得真真的鬼。像房間裡眾人都看到了,但心照不宣、一聲不吭的異常現象。她把最重要的事略過不提。也許真的有那最重要的事。也許那事真的是最重要的。也許傷口還在汩汩流血,但她只給你看風啊超市啊信件啊的空鏡頭。而且那是日本啊,是適合獨居,適合摺疊自己、但也被無聲摺進角落的日本啊。我已經不能釐清,那是純粹來自作品本身字裡行間的直覺(作為一個讀者自爽的過度解讀),或者是太多作品以外,流言蜚語、事後諸葛的縫綴與推敲。


作為一個局外人,一名普通不過的讀者,終究不能理解太多事情,只能替她感到遺憾。她的輕描淡寫,仔細一想又這麼驚心動魄。當時壓抑的寫作,乃至於今日來閱讀,即使隔了時光迢遞,都還是不舒服的。這時候又希望自己的揣測,真的是種僭越,真實的情況是她就是厭倦留學生活,就是那些細瑣的雜務、日常的騷動,而不是我們以為的大事,讓她中途棄走。連熱熱鬧鬧的島嶼世紀末都保持沉默。這本書也許是她漫長的療癒過程的一個環節。在《其後》之前,她只能這樣安靜的、繞著疤痕行走,追憶她90年代的青春末期,那個崩壞前最後的光景。


2015年11月16日 星期一

《天香》:未轉頭時皆夢




剛開始確實是超愛這本書,覺得很好看,手筆若有紅樓夢的遺澤,雖然根本沒讀過紅樓夢哈哈。滿喜歡王安憶的,是從有點冷門的《啟蒙時代》認識的,寫文革,但不同於血淚控訴,後文革鋪天蓋地的傷痕與批判。撬開為虎作倀的小紅衛兵之口,一吐狂飆暴烈的理想主義,聽「加害者」怎麼說。那部小說當然不乏遭「大人」堵得啞口無言的片段,但我一直著迷於全書最末那個畫面:


“這個革命的時代,舊有的觀念全打得粉碎,新的還未建立起來,他們就像站在廢墟上,無遮無攔,裸著地向著天地。”


聞名已久的《長恨歌》倒是中規中矩,跟拍一生的長鏡頭是蒼涼的,堆疊全書的敘述像為了一次兌換最終的死亡。所以最後堪稱反高潮的結局,是最有力的諷刺,百轉千迴,也不過死得這麼無足輕重。箇中曲折像工筆畫,在《天香》裡淋漓盡致。原本王安憶的文筆讀來有點破碎,但《天香》的場景是明朝末年的大戶人家,所以借來文言文的典雅凝鍊,比過去老成了不少。


生活的真相無非柴米油鹽之間,那些女兒家之事:針黹,烹飪,書畫,耍性子,嚼舌根,侍奉夫君,生兒育女……往往才是童年背景;不是官場上天高地遠的帝王將相,不是一味獵奇的玩物喪志或雲遊四海。是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才能應付得來的生活,細密像針腳的情感和事件。用Google map zoom out,就是縮成一個尖點一樣的,送往迎來,鼎沸蒸騰。一扇門戶裡的事。


王安憶寫來沒有隔膜,讀來栩栩如真,看著申府上下潮來潮去。這種程度的細膩不可能純粹靠當代的生活經歷吧,想必下了不少硬底子真功夫,卻又不像在考古,硬塞諸多臃腫的史料。一塊墨也有來歷,一片園也有說頭,拈來又是三兩個四方謠諑趣談,都恍惚看到她的攝影鏡頭伸伸縮縮,聽見變焦時的嘶嘶聲,才說這種手筆應該是章回小說那系譜來的血脈。我愛這種小小的,隨時zoom in到米粒上雕芒的一砂一世界。


從《槍砲、病菌與鋼鐵》接讀《天香》也並不跳tone,一萬三千年人類史,從採集遊獵的隊群,進入定居農耕的帝國,也就像猿猴演化成直立人那樣漫長。多數時光在虛空裡漂浮,好不容易進入這繁文縟節、雕梁畫棟的文明,也是樓起樓塌,繁華落盡。寄居其中,一生一如蜉蝣曇花,滔天大事都轉眼塵土。背景不在當代,顯得有點虛幻,但生活的細節、成住壞空的循環,卻又真實得插翅難逃。


只是這些瑣碎細節的堆砌到後來,出現了與《長恨歌》一樣的問題:累贅、冗長,不能適可而止,近乎自我耽溺。說是要寫申家(看維基百科,才發現「上海簡稱滬,別稱申」--所以,是在寓言上海的身世嗎?)敗落的過程,但轉折也十分突兀,並沒有寫出日益凋零、夕陽一吋吋西移的光景,好像突然間就這樣壞了。再來是想起小說家朱宥勳對於台灣某種「大河小說」的批評,他說最偷懶的莫過於人物之間不需要情節相連,只要讓他們誰是誰的兒女親戚就好。《天香》也讓我有這樣的感覺,儘管人事代換、甚至視角挪移(甚至出了申府回頭看天香園),但這些人物的關聯薄弱,一個老死一個就長大,前事卻未必成為後事之師。要說這樣的筆法帶出時間的滄桑和人的渺小,好像也可以,但每個人生每段劇情線也都因此虎頭蛇尾,不知所終。可能是篇幅受限,也可能是作者眼高手低。


書的終局,明朝結束,申府氣數將盡,卻沒有想像中蒼涼,反倒安恬自適。當然,也可能只是若無其事;時代怎樣變動,人總要柴米油鹽活下去。然而時代的跨幅越大,角色顯得越渺小,越逼近眼前的問題,彷彿是--活著的目的是什麼?傳宗接代?金榜題名?遊目騁懷?活著意義又何在?答案在茫茫的風中。只想到蘇東坡的: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


2015年11月1日 星期日

《灣生回家》:好好活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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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到松菸看灣生回家,幾度大哭,拜託你們都要來看。有一
個灣生的女兒,算戰後二代吧,說剛跟著爸爸接觸台灣時很驚訝,「沒想到亞洲還有不討厭日本的國家。」戰爭是國家的事,但所有凡人都要承受戰爭的苦果,從空襲、到戰敗遣返(引揚)和戰後蕭條。幾乎所有灣生都說,台灣是無庸置疑的故鄉(ふるさと)。還有人這樣義無反顧愛著台灣,即使七十年後再訪,活過的已死去,曾在的早已不在。


我覺得最偉大的不是這些終其一生想回去甚至想死在台灣的灣生,而是寵寵在旁陪著也許一輩子無法了解他們的老夫老妻(想想你老婆老了跟你說她想死在一個你根本不熟的國家),還有鼓勵他們回台灣長住的日本子女。小小的人們在大大的時代中流離,那是今日承平時代再難想像的波瀾壯闊。


一個曾受女子學校(今一女中)教育的優雅的灣生阿嬤,讀了日本小說家「永遠的異邦人」,才了解自己心中隱隱作動、雖然也笑著親近著,但始終與日本人不同的是什麼。她以八十歲之姿上完芭蕾課後(認真的把桿拉筋),說:現在生活在和平時代的你們,是永遠不能懂戰爭時代的辛苦的,那就好好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