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了一整個白天走在中壢和桃園。長久以來我對這兩個加起來容納我15年的工業雙元小鎮幾乎無感。我開始發展出一點點、能被言明的多愁善感和智識神經,都是來到台北以後的事。故鄉對我而言,面目模糊。我當然知道故鄉的意義是以異鄉為尺度丈量出來的,不曾離家就不會意識到家。但作為我亟欲逃離的「家」,它彷彿原地不動,卻又如影隨形。可能隱隱作痛,但表現出來是可有可無。已經寫過多次,面對「我」多重意義的迷失在台北、因而回頭鳥瞰這個「我」單薄而渺小的身世。但對「故鄉」情感的缺席,總也不以為意。
直到今天這個燠熱的下午,典型的亞熱帶夏季。皮膚上殘留著每一年夏天的記憶疊加。重複受光,視野過曝。走在幾乎無人的小鎮路旁,為了躲避沒有人行道掩護的車潮,閃進舊家附近的傳統市集。早市可能剛結束,阿北阿姨們正收攤,灑掃。暗影中恍惚:這裡也許就是多年來媽媽養活我們的據點啊。可能在這裡挑肉挑菜,討價還價。也許也認識幾個熟識的攤販友人,晚餐加菜時能算比較便宜……。是啊,那麼長的歲月,從來不曾好奇這樣的自己是怎樣長起來的。24歲,也許心理多了點刻痕,但生命畢竟沒有趕盡殺絕,深知是僥倖,歸欉好好。14歲的我滿滿都是生活在他方的蠢蠢欲動,相信自己能藉考卷上的分數去博弈,換一次離開此時此地的機會。那時的我豈會知道,「離開」注定是永遠的:想去的地方終究會幻滅,想回來,卻早已不是當初離開的地方。2005年的劉亦生活的桃園,這一輩子只能有一次。生命的每個時刻,都有當下的愁苦。14歲想長大,24歲懷念能抱著想長大的心願。國中曾很濫情的寫過一篇作文叫〈遺失的美好〉(向張韶涵致敬呀!),遺失的是:不用每天考試的美好小學生活……well。
現在知道,轉彎之後,都是永別。愈往前走,一寸一寸,流年暗中偷換的,變成了現在的自己。
攝氏32度。即使貴如中山路中正路,這樣台灣歷史中高端大器上檔次的街道,路寬都早不敷使用,沒有隨著首都齊頭並進。騎樓時有時無,其曲折遜於我們的愛情,常常被佔據,需要側身通過。這條路,是國中偶爾心血來潮,著魔從學校走到車站(大概1.5公里)的路線。沒有Google map,路網只能像掌紋,用身體去虔誠默記,儲藏在還沒退化的大腦硬碟。那個行走的儀式,似乎用來提醒自己還是人,還自由--國三考前衝刺,衝刺了將近一年。周末還有通天入地的課表,能在補習班從早9待到晚9。當時很矛盾:心情既虛浮又踏實,但切實的是感到非人。考生的情緒是脆弱的投資,命懸一線。需要不會更動、永久存在的路程,需要銜枚疾走來確認身心。四肢百骸還是自己的。
今天走來,幾度擦身而過,諾貝爾書局變成503文具廣場。什麼意思?這沒有意義的編碼還我命來。我討厭小題大作,可是,可是我就是朱天心筆下痛哭失聲的「你」,還是冷靜自持、假裝是觀光客進去踅了一遭,內心其實瓊瑤式的嚷嚷著:「難道,你的記憶都不算數……」聖誕節會在騎樓架起大片卡片架,供著迷於小玩意兒的窮學生迂迴瞎逛。提早放學,也會走到那裡,憑極有限的閱讀品味(不諳誠品、不識博客來,我們還是無災無難到公卿,I mean,長大了啊),看看哪本書可能可讀,或可資裝逼。後來的讀櫃習慣,原來萌芽在當時。大學曾和同學回去找老師,結束後校門前分道揚鑣,結果竟又不約而同,各自走了20分鐘,最後在諾貝爾巧遇。
國三畢業時,我已經確定要動身離開這個完全不熟的家鄉。那時台北作為參照系還座落在遠方,整顆心百馬奔騰,躍躍欲試,一點遠行的百感交集都沒有。自備的畢冊紙卡上自介系列有個小到不行的問題:你收集什麼?同學也一一認真獻寶,思索怎樣標新立異:郵票(有那麼老派的人嗎),貼紙(有那麼幼稚的人嗎),乳牙(曾經是我真實的愛好),而有人寫:回憶……。明明15歲,就像提前老了。明明沒那麼滄桑,卻捷足先登的世故著。我今天突然想起他的回答,想起常常騎車在台北街頭,隱沒在人海,一個人躺在不夜的夜底,看著對面的人滔滔不絕、貌合神離的怔忡時……回憶會突然喧嘩,從岩層的隙縫洶湧起來。很怕老了以後,會漸漸不可自拔在愈來愈豐厚的記憶,漸漸迷失在時空裡,進入陰翳中,老人的靜蟄時光……
像今天這個宛然十年前的下午。無事得地久天長。未來還在天邊,讓人手心冒汗。
鄉愁猝不及防貼近。像遺忘多年的戀人。整理抽屜時,才發現他留的一封信。
我最愛亂許下到底要搬去哪裡住的承諾了,但我也知道2015和2005,終究是不一樣的。2025年時,我必然也將這樣愛著恨著,依戀著,絕望著,上演記憶與自己的獨角戲。
S.H.E的第一張專輯是我的第一張CD(《女生宿舍》!她們那時還有中文團名叫「女朋友」,slogan:「男生的女朋友,女生的好朋友」)。唱片公司安置三個女生住在一起,營造青春的密友形象(那時閨蜜這詞也還未出現)。歌詞本裡,當時就被打造成T樣中性女的Ella寫:我承認我開始想家,但我還不想回家。--來到台北的不知第幾年,我也在日記裡這樣寫。堅強,或者倔強。即使拿著通往家裡的話筒,不小心哭出來,我依然這樣想。但是時移事往,連我都不能不承認,也許該回家了。只是那個家,也早在我離開的當下,就已經消失不見了。
2015年5月30日 星期六
獨角戲
2015年5月28日 星期四
《面向過去而生》:「散文」出了什麼問題?
我在想到底出了什麼問題?不管是詩人的散文(孫梓評《知影》)、散文家的散文(張曉風《放爾千山南水身》,李欣倫《藥罐子》)、乃至於我很期待的這本,學者的散文,最後都讀得不太耐煩。我其實滿喜歡「記者的專題,學者的散文」--學者的專題常常淪為學術名詞繞口令,而記者在以簡馭繁、「使老嫗能解」的易讀操作與知識普及上則卓然有成;反之,記者的散文則可能太散(據說李志德《無岸的旅途》本來是更鬆散、無軸心的,直到318學運後慢慢才浮現相對明確的書寫脈絡與策略),學者在「專業」以外的日常起居,則兼有我個人生命經驗的好奇,和有意無意穿梭於「生活-論述」的舉重若輕,又有學院訓練後收束得剛好、文字鍛造上的魅力。(大一時很愛張小虹的《身體摺學》)
回想我上一本堪稱「喜愛」的散文已經是,唉,還是要搬出女王張惠菁的《雙城通訊》,否則就要出讓給中國記者柴靜的《看見》了。(但它算「散文」嗎?記者生涯回憶錄?報導筆記?這個分類上的困難疑似是種警訊,見下文)連柯裕棻的《洪荒三疊》都有點不敷使用啊--如她自陳的,不再那麼「固若金湯」,白話文似乎是,不再那麼精緻、細膩--至少要上溯到《浮生草》才可看一些。
究竟是我的閱讀胃口已經「追上」散文所能提供的,還是純粹是偶發個案,必須歸咎到這些作者的頭上?
這裡要先打預防針:牽涉到我超不在行的文學行當(散文的本體論?),讓我有點躊躇。何況也沒有認真讀之前的散文筆戰,完全就是隻清純小白兔唷。不過為了釐清到底What happened,還是得硬頭皮來試著自我抒解一下。我是這樣猜測:散文在定義上,就是由「排除」來證成自我的文類(它是個:不是小說、不是詩、不是論文、不是報導、不是科普、不是「專書」……的東西),所以它能「具體描述」的東西不斷流失(因為有比較明確的指涉,就會被歸類到其它文類)。文體愈來愈細分,它內在所能承載的東西必然益加匱乏,捉襟見肘。最後要不只能寄託於形式上的「文字煉金」,內容則難有所建樹。同時,我們預設散文是「作者本人即為敘事者的私語」,無論口若懸河或細語綿綿,都是「私」的:作者的日常,作者的經驗;作者的看法,作者的評價。這就形成散文作者與讀者之間,日益成形、牢固的默會。讀者以此期待作者的書寫,作者以此定義自己的書寫。雙方互成侷限。
如果只是日常、經驗,除非作者給予迥異於讀者生命經驗的獵奇,否則「你(個人)的」經驗何以成為我的必要?我還得撥出一點我所剩不多的稀少資源,即我的「關注」給你。如果是看法、評價,不如說我渴望的是「信息量」:要嘛資訊的信息量,不然就是觀點的信息量。但如果我要的是這些高密度的「含金質」,幹嘛不直接讀專書?書市多的是源源不絕引進(西方)知識的自然/社會科普書,不然乾脆讀研究,讀評論,上網爬文。要廣可以一頁一頁刷,要深能夠關鍵字閱讀。散文於是腹背受敵:一方面,信息量高一點、主軸明確一點的「散文」會被迫溢出這個文類,能承載的意義不斷被解消、能玩耍的把戲被瓜分殆盡,於是它真的只剩下「鬆散」,雖這誠然非戰之罪;一方面其它媒介步步進逼,現在要得到他人的生活、觀點如此輕易,甚至更加精粹。現在還掏錢買散文集的讀者,也許真有一點古典得近乎自虐了。是啊,我們還期待著什麼呢?
另一個猜測,是我個人生活的質變:我已經不復少年,優哉游哉、不知老之將至的生活了。跟上城市的節拍,期待「務實」大過文青喟嘆喀喀角的小哀傷小確幸。渴求的,從浪漫、詞藻,轉向觀點和資訊(知識則有系統化的觀點)。大概跟微薄的知識訓練、養大了的信息胃口都有關。不再能容忍作家只是或黔驢技窮、或便宜行事的上窮碧落下黃泉,看山看樹看月亮,塞滿滿華麗詞藻了。
回到這本書。也覺得自己是不在「脈絡」下、不符合它召喚條件的讀者--我不是許菁芳學姐(是受她在女人迷的文章推薦買這書的),不在國外,沒有負笈海外的求學經驗,不存在「感同身受」的閱讀情感與評論座標,只能從形式上去讀這本書「美不美、故而好不好」。柯裕棻〈行路難〉描寫的威斯康辛冰天雪地的封閉學院日子,很恐怖、很能想像,因為初讀的當時自己也還在考慮是否成為留學大軍的一員。(當然,那篇文章本身也是好)然而周婉窈的《面向過去而生》,我已脫離準留學生「自我代入」的時間點(不如說是生涯規劃的焦慮),論寫作技巧,也不如「妖魔化(威斯康辛與留學生活)」、已成一代經典的〈行路難〉,甚至不如周婉窈自己的學術或類學術論述。一個作品最終繞不過、要抵抗的是作者/發言者自己的發言歷史。
跟那些「論述」「專書」(就舉我很喜歡的《少年臺灣史》吧)中豐沛的「觀點與資訊量」比,這樣的散文集,記人記事,實在都太無聊了啦。
2015年5月13日 星期三
《娥蘇拉的生生世世》:無數的僥倖
1.
一個接近神秘學的啟示:deja vu(似曾相識)的時刻,有可能是你從直達死亡的路上轉轍,裂解出一個新的時空的時刻。恐懼的瞬間,都是一份前世今生的暗示。在本來的宇宙裡,你曾因此而死。莫名的恐懼催生了你的決定,而這個決定改變了一條時間路徑。這些危險就此錯身而過。但在另一個平行宇宙裡,你已經變成一具破碎或發紺的屍體。
我們存活至今,不是因為個人的意志堅定,頭腦靈活,四肢發達。而是運氣,不可測的運氣,無數的僥倖。
2.
今天跟幾個月前在中原大學認識的音樂老師Lina喝咖啡,她說她非常想念德國,非常不能適應回到台灣的日子。我還沒坐下就跟她講起最近在讀的書。
上一本我們讀《永遠的0》,寫的是二戰日本的零式戰鬥機駕駛員的故事,曖昧的立場讓我只好想辦法區辨出「反戰」和「反戰敗」的差異。作者百田尚樹曾經公開宣稱南京大屠殺不存在,言論符合日本當前極右派的胃口。這次讀《娥蘇拉的生生世世》,主角娥蘇拉是個生命可以不斷重新選擇的英國女性。出生在一戰前夕,生命橫跨戰間期與二戰。她的奇異天賦是可以重開機:死掉,黑幕降臨,回到關鍵的選擇時點。藉由這樣可以一再啟動蝴蝶效應的命運,她從和大歷史平行發展(帝力於我何有哉呀),到成為戰爭受難者、「進化」到倖存者,最後來到「歷史現場」,成為改變歷史的當事人。
一場大戰,幾乎沒有旁觀者。從亞洲到歐洲,人好像具有不分地域、一致的「人性」:面對死亡的震驚,哀悼,到日益麻木。但人好像又能是區隔於族群、文化,站在不同位置而演化成截然不同的生物:轟動、風靡、全德投入的納粹支持者(每天都在唱歌、立誓要入黨的姑娘);咒罵但姑息的歐洲人;身不由己的神風特攻隊(日本戰末自殺飛機)……。最劇烈的差異,應該就是德國與日本這兩個「戰敗國」,在戰後面對戰爭責任的鮮明對照。
日本首相直到近年,都還不顧東亞諸國嚴詞抗議,堅持參拜靖國神社。戰後的德國幾乎卑躬屈膝,低到塵埃裡,扛下沉重的歷史責任(畢竟當初打仗的早不是這票人了),彷彿生而為德意志人民就必須肩負原罪。Lina說,她覺得德國是「很勇敢的民族」,她曾和台灣朋友前往集中營參觀,車上朋友以德文朗讀導覽書上羅列曾遭屠殺的人群,Lina發現旁邊帶著小朋友的德國媽媽的眼神,於是推了朋友一下,沒想到媽媽主動發話:沒關係,這是我們的歷史。他們(指小朋友)也應該要知道。
她也曾在前東德祕密警察(也叫蓋世太保)總部改制的博物館中,看見一名爸爸帶著小朋友,用孩子的語言解釋此處。她問爸爸:他們能理解嗎?爸爸回答:他們必須理解。
德國在戰後,彷彿從一場深湛的噩夢裡醒來。別國忙著止血療傷,他們除了止血療傷還要壯士斷腕,以免這隻手再失去控制要揮刀殺人。歐陸多國立法有「否認大屠殺罪」,並嚴格控管納粹的卍字標誌、納粹崇拜,「有一些玩笑你就是開不得」,不惜以「犧牲言論自由」的束縛,來換取歷史、與未來的正義。深刻的懺悔,自願戴上教育、法律重重的緊箍咒。這是他們面對歷史的態度。
《親美與反美:戰後日本的政治無意識》反省日本在戰後「健忘」的歷史。雖然日本是二戰的禍首之一,但同時也是世界唯一的核彈受害者。再者,美國在戰後強勢進入日本,「指導」日本解除武裝、催生「和平憲法」(所以日本只能有自衛隊,沒有軍隊)和戰後重建。一夕間美國從戰爭時期強烈憎恨的敵人,變成額手稱慶的神。但戰後日本百廢待舉,很快又經濟起飛,錢淹腳目,(啊後來又衰退),根本沒空認真處理這種意識上的莫名矛盾,也就錯失了嚴肅檢視戰爭責任的時機。因陋就簡,避重就輕到今天。
不過說也奇怪,好好的談著別人,怎麼感覺手指又指向自己了。我自知不在歐陸,我在一座歷史思考幾乎被連根刨盡的島上,但終究還是不切實際的有點期待,如果有一天……「中正紀念堂」從獨裁者陵墓,變成也像大巨蛋被重新評價、思考「要拆不要拆」的那天;冤案製造局「警備總部」也像前東德秘密檔案解禁,成為真相資料庫,供人申請閱讀自己被監視、通報的檔案那天;而那天,輕描淡寫白色恐怖,將會是一種犯罪。
世界是個巨大的互文--每一個躺著也中槍的人,都發現長著與自己相同的臉。從亞洲、太平洋戰場出發,不經意歷經歐洲戰場,走到戰後,走回今天。此時此地。雖然在人類滅絕之前,戰爭應該還不會滅絕;但每一個中槍而躺下的人,都應該被集體記憶。德國和日本,示範了兩種不同的態度。講警惕還太空泛,應該是教訓,是懺悔,是贖罪,表明真的有吃籐條學到一課,讓歷史進入制度、成為文化的一部分。成為僥倖而不用當娥蘇拉一直在原地輪迴的我們,有一條階梯,血肉斑斑,真的通往「更好的文明」。
2015年5月8日 星期五
《知影》:含金的糨糊
唉,真的很普,散文集真的好多地雷。不知道是我作為讀者,終究已經離開風花雪月的閱讀歷程,還是作者如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在原地踏步……我當然是希望是前者,而能斷言的也只能是前者。畢竟不是什麼忠實讀者,還一路跟拍孫梓評從小說(《男身》,高中歷史老師推薦的,我在2009還10年也有寫過很差勁的書評)、到詩、到散文的軌跡咧。
不是散文的問題,我還是愛張惠菁(散文天后啊真的,《雙城通訊》每篇800字,一氣呵成、頭尾俱足,又仍然閃爍屬於她慧黠、剔透的光)。不是詩人寫散文的問題,鯨向海的《銀河系焊接工人》多幽默又受痛,爆笑著還能挾著一粒眼淚。那只能是--慘綠少年不再一心孺慕純粹的「間關鶯語」:當分析的概念工具、知識系統的掌故、甚至毀三觀的「觀點」都付之闕如,要描繪名山大川、古蹟名剎,闡述一些一點也不特別的私我經驗(那與我何干呢),自然只能乞靈於文字的華美、語句的機鋒。在詩裡也許穠纖合度,但在散文裡就是一團含金的糨糊。
國中時非常喜歡曉風奶奶(就是前親民黨立委,現任搶救國文聯盟副召集人)的散文,九歌有一本精選集,幾乎是我對於文字的啟蒙。但是日前她老人家也自選了一本旅遊散文選,我也抱著兒時偶像重出江湖,資深粉絲忐忑不安的心,咬著牙關、深呼吸一口氣的買了,結果還是讀不到半本就二手賣掉。那就是我所謂「上窮碧落下黃泉,大書特書(自然風光、生活情事……)」的「國寶級作家」呀。那些富麗堂皇的字,騙騙國中生也許可以,但如今我胃口已經被養得那麼大了。內容稀薄的東西,只能忍痛,證明自己已經手刀超車了。
我想,散文的定義也許是藉由「對它者的否定」建構的,然而不能否認,確實存在、也應該要有它獨特的審美。好吧,至少在我這裡,孫梓評的這本散文集,過不了關(魔王貌)。
2015年5月5日 星期二
中間狀態
〈中間狀態〉
2015年5月6日 4:14
(本來只想打一篇小品,結果又發展成一篇文章,害。)
(我發現我害怕的,是一種不上不下的「中間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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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在 Yawei的車上推薦了三首歌。歌本身耐聽傳唱自然是重點,但更重要的是流行歌負載了當下聽歌的自己,和那個自己投射到歌裡的情緒。留下了「我」這個流體的切面,時間的蟬蛻。
〈夜空中最亮的星〉是去年此時,雷雨季前夕,到了台南一趟,終於初會久別重逢的人。他在乾燥舒適的房間,沉在下午半射進來的光線底,在床上不發一語,一遍又一遍放著這首歌。那時候我的生命狀態是種難以言喻的膠著:不知道自己為何在這裡,要走,又走不開。每天在黑暗的包廂裡看電影,那些混亂的戰爭或愛情,都像往我投影的隱喻。本來以為來台南是找答案的,途中也真的或有偶開天眼覷紅塵,近乎潔淨的感動時刻。比方,安靜的公寓裡等待一場雷雨帶我們走,停滯在恆久不動的「現在」。或者,真的真的很想跟他生活在一起,的時刻。但他的默不作聲,證明誰也不可憐,都是眼中人罷了。
回到台北,自己找到這首歌。一個中國的年輕樂團,團名也很文藝,叫 Escape Plan逃跑計劃。帶一點披頭的味道,但據說樂風更像Coldplay。這些脈絡於我都不重要。我像被誰逸出軌道的星球,一面品嘗歌詞裡的關於追尋的希望,和追尋而不可得,注定孤獨的絕望。
去年更早,過年前後吧,去了台中。朋友載我逛熱氣蒸騰的逢甲夜市,到白雲千載的小鎮學校,看他們鬥牛。晚上我們兩個人,不無狂歡,也不無寂寞的騎去夜唱。出來之後,午夜市區沒落的舊大樓,是東南亞移工三三兩兩聚集的場所。在包廂裡他點了楊乃文的〈未接來電〉,張震嶽的曲,我太愛這種失眠感十足、輕微焦躁、帶點自棄的調調,而且一定要楊乃文來唱才合理。我聽的這一年,一直有種旋轉的恍惚感,以為來自MV的視覺意象:忽明忽滅的光,旋轉的唱片,旋轉的鏡頭……。後來才發現這首歌底部有一組不斷迴旋的旋律,產生頑固低音的效果,像植入心底的一個念頭。
「在模糊的空氣裡,深陷過去的記憶。」讓我想起更年輕的日子,深夜騎單車在台北城裡,只有形影不離。記憶影影幢幢,生命不知伊於胡底。關於等待的焦慮,伴生而來的無聊,與徒勞。
最後一首來自我覺得蘇打綠已經走下坡(但人氣則愈來愈高)的專輯《夏/狂熱》,不幸中的大幸,放在最後一首,所以知名度好像沒有想像高。時值剛上大學,失敗的正式戀情,霧中風景般的曖昧。生命中熟悉的一切都在變化、錯位:已經離開了過去,未來卻又還沒來……每天我坐在回家的公車上,反覆聽長達6分鐘的〈近未來〉。節奏,旋律,歌詞和vocal,都輕巧的失焦成一片,像車窗望出去流動的光景。
後來我才知道,近未來是日文的詞,是冷戰以降的現代觀,兼有反烏托邦的擔憂,與烏托邦的期待。雖然蘇打綠仍然在處理敘事時很差勁的在最後來了矯情的上升結局,但整首歌仍然靈魂深刻,描述我卡在窄小如瓶頸、又浩渺如荒原的「現在」的徬徨。當時、乃至於現在,我都認為,這是一首寓言了整個時代的歌。好不容易披荊斬棘,傷痕累累的來到這裡,四周卻已盡成焦土。每天起床,面無表情的上課,不需與人互動,看陽光一吋一吋消亡,抬頭看不見未來……怎麼能不迷惑呢?
很感謝這些歌或長或短的陪伴我那一陣。這是一個常常迷惘的人,向對我愛莫能助的歌曲們一番追憶謝詞。我雖然不甚欣賞方文山,但作為流行歌詞界曾經的旗手,他說過,歌詞已經成為同一時代裡,人們情感的共同載具。我們可能不用詩表白了,卻以歌詞記得一次暗戀。悲傷、而且歌詞詮釋空間更大(不限於失戀哭好慘啊)的歌,更有餘裕在情緒上空盤旋,打開「自我」的理解、和描述的可能。對我而言,聽這些歌,比較像刻舟求劍--儘管我知道逝水流年,過去的日子就是丟掉的劍,有毫無價值的疼痛,有必須捨棄的珍貴。失去的就是失去了。但聽著歌,就能重新感受當頭罩面的情緒,看一看自己劃下刻痕,撫摸悲歡的深淺。
我妹用了我的舊ipod後問我,你幹嘛都聽這麼悲的歌?這樣很難跑步耶。我只回她:悲歌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