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4月28日 星期二

告別的年代(上)


〈告別的年代〉


這篇文章不知該說是來早、還是來晚了。這個早與晚的小矛盾
不足為外人道,倒是很想好好說一句再見。(也想順便當我漫
長大學修業旅程的總結。請以後問我「社會系在幹嘛」的人,
尤其是學弟妹,來讀這篇就夠了。雖然讀了你鐵定還是不知道
在幹嘛)


滿懷期待來到一個地方,一陣子以後--通常不久,但至少在
離開之前--就會變得深惡痛絕,怨毒滿腹。這是我的壞習慣
了。不過,幸好,這也證明我始終在改變,雖然不確定往昇華、
還是墮落改變。畢竟把過往焚香膜拜的神像掃下來丟進垃圾桶,
也可能有除了中二姿態的另一種意義:認同的遷異,對曾經執
迷的否定,以幻滅得證成長。


真的是誤打誤撞來念社會系的。說真的18歲的年輕人,哪知道
什麼科系是學什麼,都嘛是問爸媽、靠譜一點的問學長姐(但
他們說真的也沒比你篤定多少,只是當年考試也許不小心考高
了幾分)、靠印象或「聽起來的感覺」來選系。我也寫過自己
根正苗藍,雖然不是政論世家,但生長在「藍綠惡鬥」的青春
期,爸媽雙方又各有一些投國民黨很合理的理由。一株中產階
級溫室花朵。當慣了乖乖牌,雖然也偶爾跟老師嗆聲,但所有
立場都保守得不似人間:亂世用重典啦贊成死刑(國際特赦組
織干預內政啦)、同志遊行頗丟臉、北部才是理性客觀中立的
經濟選民、二二八轉型正義什麼的又是作秀。


那時的我還在想「聽說社會系都很綠」OS就是:「我也會被洗
腦嗎?」啊再度寫出來都好恥。只是現在想想,真不可思議。


總的來說,社會系當然是個友善的環境。有一次晚上走進系館,
迎面就是一張彩虹旗高掛日光燈上,本來委曲求全、行坐腰斜
的猥瑣人生,頓時就地昂首闊步起來。無數議題在這裡走馬燈
走過,氣場極差的大教室在課後常常就是NGO的講堂。剛開始,
還會怪老師在課堂上根本就在清談,不是美其名叫社會系嗎?
怎麼不聊聊社會上的大事。現在回想才發現,整套教學,從指
定閱讀,到教授傳遞概念或解讀文本,早就像X教授把價值判
斷的郵包炸彈,植入杏仁核(Amygdaloid,大腦情緒中樞),
對你施展心靈控制了。


上大學那年(2009)躬逢其盛,野草莓過境不久,政黨二度輪
替,整個社會的風向還不知往哪裡倒,學院裡的火早就方興未
艾。五湖四海各路人馬,大概不脫「邊緣力量的基地」之類的。
一有什麼動靜,這棟小小、陳舊的系館就會立馬妙麗式舉手,
或直接衝出去幹架。說真的有時也與有榮焉,彷彿站在知識的
最前緣,自視社會的領航員。到總圖,除了真的會感嘆知識之
大、我之小,也感到充塞身體,深深的虛無。當然,這或許跟
那時談了幾段徹底失敗的戀情也有關。即使根本沒辦過什麼刊
物、論壇,沒到場過幾次運動,但也煞有其事,跟著高聲吶喊,
痛心疾首。自己是先知,其它人就是不證自明的無知了。


更多時候則是微帶有罪惡感的,看著議題風頭過去,縮起腳,
兩不相涉。到後來幾乎麻木。世界每天都有人死去,有不義誕
生,怎麼能每件都全神貫注,在場聲援?何況上大學我就決定
離群索居,那時候已經有社交閉鎖的症頭,晝伏夜出。


另一點很感謝社會學。濫情的人需要理性自抑--我這點自覺
還夠--需要觀點來拮抗直覺,規範我的感性。幸好沒有抱著
文藝少女的夢去讀中文系,第一在知識上我會失望透頂,第二,
大概會變成上窮碧落下黃泉,汪洋恣肆、大書特書我滔滔江水
般情緒噴薄的人類,引經據典、概念工具不過是點綴,整個馬
克思(or李清照or簡媜隨便)都是我的注腳。


我認為,「認識」是「賦予語言」的過程。開始可以讓情感條
析縷陳(列點說明),知道外在於「我」,其實充滿一個個大
小不一的框架(習慣、倫理、價值、規範、道德......),這
世界一切的現象--包含我在這裡所思所想--都其來有自。
我們總是活在比我們自身更大一點的世界裡。其實我們不像自
己想像的,目空所有,一無依傍,其實有太多東西吊起我們,
像懸絲操縱一副傀儡。正如很多同學在畢業典禮上,千篇一律
的那句話:「社會學給我打開ㄌ視野~~~」(還有另一句是:
「謝謝XX老師OO課程blabla~~~」)社會學給了我另一隻眼睛。
有時候,切身的感覺與周遭的世界格格不入,有時候一般人馬
耳東風的社交辭令,就是會讓你不笑反怒。這種反社會人格還
是困擾我,不過憤懣裡我知道,這是社會學在我身上蓋的戳記。
你終其一生沒辦法閉起這隻眼睛,只能讓自己更世故、圓熟,
去包容那顆曾經年輕得疼痛的砂礫。


(寫得超累,但下篇會是我的腹黑怨謗,敬請期待)


2015年4月18日 星期六

《巴別塔之犬》:顛倒夢想


〈顛倒夢想〉


這兩天重讀我高中最愛的書(那時讀得很少所以要達到最愛滿
簡單的)還是好好看喔~覺得沒有愧對青春,終究還是有點品
味的。而且它還促使我出產第一篇認真(矯情)的散文,並剽
竊了它的結局。


很喜歡人與人之間其實理解不能的寂寞,卻沒有一些三流作家
(卻被拱得老高我真的don't understand why)張致作狀的呼
天喊地。寂寞在日常中浮現,在回憶裡被指認。藉由故事一開
始的死亡,標定了生之歡愉的短暫和必然的結局:你死了,但
我仍don't understand why。撬開一隻狗的嘴巴,要牠學習說
話,只是這個被留下的寂寞的人,苦苦追索死亡的徒勞。


「好蕭索的結語喔。」


「但很好看喔,因為兩人還是有相愛的記憶。雖然到了最後仍
只能承認互不理解。不過人生本來就這麼矛盾,因為真實所以
好看。」


是不是有點「倒過來地」像我和妳在去年此時某天深夜的U2裡
看的《王牌冤家》?雖然當時片商衝著金凱瑞光環取了大爛名,
卻是他難得認真的電影。說好要洗滌記憶,相愛的片段一點也
不留,卻在洗滌途中檢視了那些相處的片刻,戀情還美好時的
氤氳濾鏡,突然捨不得,卻不能終止洗滌程序,只好拉著妳在
不斷重複、卻不斷緊逼、窄仄、景框變小的回憶世界裡逃竄。
最後才發現,原來我欲洗去的妳,如此深愛。


當現實不如人願,只能躲進回憶裡。以為相愛的片段都是向光
的,才發現回憶起來,強光刺眼,淚流滿面,too pretty to see。
《巴別塔之犬》的男主角,窮盡線索追問「我深愛的妳為何離
去?」回憶和現實的重重交錯,才發現「原來我根本不認識妳。」


於是,愛有了兩種顛倒夢想的說法:「就是太認識妳,所以我
愛過了。」「即使我以為我們如此相愛,我還是不認識妳。」


2015年4月15日 星期三

《高校制服戀物論》:可愛的遮羞布


〈可愛的遮羞布〉


唉,究竟如何能武斷的說「男生穿著學生制服也不會被多看一點」……用在日本那種全身包緊緊、顏色又暗沉的制服脈絡裡還能理解,但是台灣高校男孩……啊嘶,就只因為作者是異男吧,不知道高校男薄如蟬翼的制服,早就不遜於異男對女校的窺伺,被上下意淫好幾百遍了。在我(們)眼中,男生制服完全是能被納入討論的啊。或者,等等,乾脆我們自己發展出一套對高校男孩的觀察與詮釋好了。

制服是個具象化的鄉愁,每一個人青春總有太多故事。現在想起,大抵就是人生經驗根柢淺薄,一切小事都能有所附會,強說愁,而且對他人不太理解,常常自我中心的認為自己的故事一定是特別的故事,不知道以為了不起的特殊經驗,都只是一滴水溶進海洋裡的共相:外在總是有個結構(社會文化、學校制度)型塑、框架了你能發揮的手腳。其實,你沒那麼特別……

無限上綱微小的情緒,所以對青春敘事總是提心吊膽,此其一。第二,沒幾頁就來了:我總是感到「被排除」的戀愛場景。嗯,年少的,拘謹的,曖昧的,異性戀的戀愛場景。我(們)總要被迫代入,唉,「神入」,那個異性戀的角色框架,假想生理男如我其實是那可以依偎著高帥高校男的女主角(或者反之?懷裡的女主角其實應該要是小底迪)。幾乎已成一種條件反射,文化的膝跳反應,熟極而流。異性戀人多勢眾,文化製品:偶像劇,廣告,電影,漫畫,小說……都預設人人是異性戀。(BL、GL當然存在,但常常是超脫現實、離地三吋的空想。真正的gay其實不太看BL吧?)在猖狂的青春敘事裡,嬉笑怒罵、眉來眼去的少女少男,通天入地的將我阻絕,有意無意提醒我「不太正確」。十幾歲的熾熱身體,不論男生女生、同志或直人,慾望都被壓得死死的。但總有某些慾望被壓得更死,不能見光。

所以這種青春敘事,對我而言,常常是寂寞的。即便主角們笑著鬧著,也是寂寞的。

難怪會那麼喜歡《藍色大門》,不只是我愛恨交織的母校,也不只是陳柏霖在還不是大仁哥之前真的比較可愛(制服包裹著緊實肉體的高校男孩嘛),更不是陳柏霖和桂綸鎂重蹈覆轍什麼可歌可泣的戀情。而是桂綸鎂一角的設定,讓整個純粹的戀愛青春敘事拔地而起的高度。他們兩個就不再是異性戀男女若有似無的曖昧情狀,而是人與人的理解不能,和即便理解不能的兩顆青春、寂寞靈魂的相濡以沫。

但我可以理解作者對女生制服的執迷,就像我(們)對高中男生的執迷。書裡的長篇大論也是吸引我的方式,總要找到騎象人(理智,論述)來駕駛情慾這頭橫衝直撞的大象(直覺,情緒)。即使知道那都是多多少少不正經編織的遮羞布,也覺得可愛。為情慾本身下足功課,很可愛;研究的是青春(就算是女生,fine~),更可愛。

最後,雖然我認為某些分析,恐怕是自由聯想居多(比如大叔為何戀慕少女,是因為嚮往她們代表的自由),但這本書建構的「少女學」取徑,應該是可以拿來通向前一陣子我未竟全功的「女兒路」思考。包含駱以軍多年前突然冒出的一系列〈大叔〉文(當時完全看嘸,讀完這本書或許可以重看了),序也有提及的《女兒》,到當時我就認為可以拿來與之並讀的《星際效應》。大叔猥瑣目光下暗藏的玻璃心真相,已經綻露出了一絲曙光!

2015年4月1日 星期三

《暗影》


好厲害。雖然我完全看不懂裡頭關於棒球運動的技術性細節,
但是從聽過作者「敘事動力學」到看到長篇的實作,感覺就像
是先知道了萬有引力的方程式之後,再眼睜睜看著蘋果掉到地
上。不到從此脫胎換骨,但整個世界確實為之一亮。另一點是,
朱宥勳的文字一直都是精準、俐落的,跟社會科學的訓練大抵
脫不了關係。但是整本書讀起來卻有種泫然欲泣的哀傷,像克
制住的《九降風》,包裹在空白表情下澎湃的情緒。


唯有深愛過一種事物,才驅使認識那麼多資訊細節;但又不僅
止細節。敘事動力的方向,讓讀者帶入角色「驅逐暗影」的希
望,及緊挨著希望的絕望。敘事表面並沒有描寫什麼哀傷(反
而是謝士臣對「你」說話時的抒情才偶爾讓人出戲),被劇情
和資訊一直往下帶。有趣的就在於,精準而節制的操作底下,
動力A和動力B循著方程式預測好的途徑交錯,就會自己浮現出
洶湧的情感。這意味著文字(不如影像與配樂)禁不起渲染,
一渲染就難防煽情;只需要讓情節相互對撞,人物動機彼此博
弈,讓讀者手足無措,無能為力地目擊意外發生--天雨路滑,
兩好三壞,只能看著劇情從加速到失控一路滑向終點。這種技
術是怎麼辦到的?好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