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25日 星期一

[去吧] 千噚之下




今天撐著漲痛的頭在溽暑小鎮街道旁,
等一輛公車送我回車站,方便我離開這交通不發達的故鄉。認識的人都在好遠的地方。想念那張空落許久的雙人床。遠的不是谷歌地圖上的直線距離,遠的是接駁工具造成的可及性。楊富閔說,(地方的)交通史就是一部遺棄史。病體在天長地久的等待裡,忍不住有了被遺棄的感受。


等待讓事物的存有變成負值。等待一班遲遲不來的公車,一封口信。一個人,望眼欲穿,騎著白馬來救自己。中間空白的時光、比想像還漫長。自己虛構起等待途中的因由,直到再也沒辦法找到藉口。豈上望夫臺?水來,在千噚之下等你。


凝視、觸摸、甚至回憶與思念,都證成事物的存有,或曾經存有。存有是正值。但是等待會挖空這個存有。真相變成薛丁格的貓,懸宕事物於此刻與下一刻的罅隙。我既在當下卻又不在當下,既在這裡又不在這裡。時間平面裡的一處凹陷。像宇宙的引力場,突然裂開了一粒黑洞的質量:所有的光到附近,只能頭也不回的滾下去。


[去吧] 給冥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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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當然,我還記得,這個從天文學到占星術都為之震動的時代變革,發生在我自己「拔鄉朝城」、一路向北的遷移。那個夏天正好像那些偉大的星座,座落我時間星圖的中央,標誌著裂解和幻變。許多事無論天文學家或占星術士都始料未及;卻又常像星盤流年,是命中注定、無法閃避的。遙遠的事情如今回憶起來,都像星系邊緣的投影:在光的盡頭,空間本身就是時間。


當然後來就會知道自己一點也不特別。所有在一個地域裡注定要向上流動、尋求資源的向光植物,都必須經歷:去到異鄉、回頭鳥瞰故鄉的身世之旅。偶爾也會穿鑿附會:也許冥王星和我一樣,在同一個夏天,都穿渡了一段因為去國懷鄉、而終將所感,「我不再是」和「我原來是……?」的混亂青春期吧。


 


2014年8月23日 星期六

《露西》:費人疑猜的創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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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其實我覺得露西要表達的概念,是早有人走在前面講過的。但不表示這就是無腦片,因為人類最偉大的藝術作品也是反覆陳述同樣的生命處境和人生命題啊。好啦這份正當防衛,當然也出自於黑寡婦現身台北這種鄉愿原因。但作為電影敘事的一部分,這個地點安排就不只是背景,而可以當成與情節共鳴的意義互文。台北畢竟是所謂「現代都市」中,還並置著許多「前現代」元素的城市:地景駁雜,人神相間,亂中有序。怎麼看都是個出其不意但越想越合理的選擇。

我很喜歡電影裡節奏快速的哲學討論。只要觸碰一點點就可以。電影最珍貴的並不是把自己當成大部頭理論,塞很多複雜概念,窒礙難行。毋寧是驚鴻一瞥,但點石成金:視覺化真實世界裡的抽象思考。比方《全面啟動》裡李奧納多「植入妻子心裡的一個念頭」,化成一枚旋轉不停的陀螺。比起來《露西》當然斧鑿外露了點,直接藉「準神格」的露西之口揭露:

人類為了理解世界,將宇宙萬物知識簡化成數學原則。但這一切其實都奠基在「1+1=2」這樣的「假設」上。大自然並不受數學支配,生命比人類以為得還要複雜。知識只是人類再現這個世界的其中一種形式。在露西眼中,我們都只是那群漂浮在盤古海洋裡的藍綠藻或阿米巴原蟲,匍匐著、想要理解這個被拋擲(這是存在主義的用語)而置身的世界。但無論如何努力,都只是以管窺天。

很大的原因,就來自露西說的:感官的侷限。我們只能透過身體這個粗糙的皮囊、這樣的物質形式,來理解其他的物質、形成的這整個物質宇宙。最近尤其是感覺到肉身的疲乏(當然也包括思考、操縱身體以至淪肌浹髓的某些慣性),彷彿意志後頭必然拖累著一個笨重的自己。露西到100%型態時,已經是純然意志的存在了。飛離實驗室、陸續停站時代廣場(人類文明繁華若夢的經典符號)、逆轉時間的老時代廣場、印第安時代、恐龍時代、滄海桑田的地表變動、地球還被岩漿覆蓋的時代……最後飛離地表,看見整個星系盤旋,宇宙萬物瞬生瞬滅。

那不是「穿梭古今」那麼簡單的超能力。與其說她在everywhere,不如說她就是everything--3月18日當天,我看完《時光機器》,曾經這樣寫:「……祂知道/記得人類所有的文明,歷史,語言,事物。祂是人類每一個念頭,每一個夢。祂是所有曾經,當下,未來。祂是永恆。」

不朽與繁衍的辯證於是終止在:如果有一種生命/存在形式是一切--如果露西是一切--那她就必然不朽。那個「佛的眼淚費人疑猜滴落的那一瞬」(駱以軍語)、啟人疑竇幾百年的米開朗基羅「創世紀」,而後成為電影《E.T.》,人與另一種生命型態的、那「一指」--懸而未決的接觸;究竟是神的背棄(遠離),還是賦予(觸及)?這之間的張力,自然貫穿了西方近代以降,信仰和科學的相牴。人性和理性,神性與凡俗……對第一個人類Lucy來說,突然出現在牠面前的露西,當然,就是創世紀裡的上帝了。


2.


於是《露西》當然不會只是一齣「古典敘事」的黑道、科幻、飛車追逐,毋寧是對整個人類「知識論」的龐大探問。



看到有人不屑,最後露西就算把人類所有知識變成一個USB(XD),但我們這個世界也沒有因(知識)而更好。這很有趣,電影裡也有說,人類注定是徵逐利益和權力的。摩根費里曼也說:希望我們值得你的犧牲。這個世界是否有純粹、無雜質的「知識」都尚未可知--我們不是露西/不是神,不能直接分離出神的思緒,只能藉由永恆「測不準」的觀察,去逼近「真實」、那只存在於神視角中,渾沌的秩序--遑論如同工廠線一樣,輾轉歷經多人之手的「知識」生產,必然要受利益和權力的掣肘。

最後我發現好像在他處有關於「為什麼把台北拍得那麼簡陋」的激烈討論?真的覺得很funny欸。如果說要拍台北的都市地景、天際線、現代化建築,這些看來光鮮摩登的事物,台北憑什麼雀屏中選?任何一座國際城市,甚至隨便一個亞洲首都都超越台北。這個發問和煞有介事的討論,真的顯示台灣人的信心匱乏。台北最好的景色,都在尋常巷弄中:在看來野蠻的電線桿、陳舊的街景、斑駁的騎樓裡。是一個城市的居民如何用生活緩慢型塑了文化。是這些獨特,構成了足以分野其它城市的「台北性」。根本用不著去攀附千篇一律、想像中的「國際都市景觀」。

啊我這樣洋洋灑灑寫下來,好像可以些許證明那個陳述:一部票房極佳、卻評價兩極的電影,通常不是無腦爽片(「老梗、沒深度」),就是影史經典(「看不懂」)。露西大概不會是影史經典,畢竟它講的東西,前輩們都提早經年且反覆談過了。但它絕對沒有網友講得那麼空洞無聊。至少我自己是非常感動的。


 


 


2014年8月19日 星期二

《女兒》


 


我覺得駱以軍的小說,有一關鍵視角,是早有論者指出的、從結構上來看的「複瓣開展」或「多線賦格」:用許多破碎、看似與主題無關的故事,卻都各自以隱喻、象徵、直敘、補敘的變調,回歸某一命題,拼湊成全貌。《遣悲懷》應該是公認,駱以軍這個技法下最成功的作品。這種小說書寫形式,我猜想也許就是駱以軍念茲在茲的終極關懷:「神的蒼蠅複眼」/如萬花筒般轉動的「寫輪眼」--用羊男的房間,一格格鋪陳、展演「人的生命」,以此埋伏那後頭巨大的:如何「看見」、洞悉,睜眼去目睹:人,生而在世的億萬種樣態與形變(主要是苦痛),進而產生「理解與同情之能力、感性之能力」,簡言之,那樣陳腔濫調、卻舉步維艱的「愛之能力」。


《女兒》裡,他並非在打造一個特定的女兒、並賦予這個女兒一段具體的生命;而是藉由虛構,以及小說家說故事、調度小說系統的特權,藉由人對狗拉出的「豢養」(當然,這是辯證的:究竟是誰豢養了誰?誰被誰的夢境誕育?)、或者小說家宛如上帝的「創生」故事(「寫」作為再現、甚至虛構,摻水添油、無中生有的權力),將每一個「女兒神」分娩回來。每一個,懷抱著一切愛的質素、人類原初高貴的品格,藉以亂針刺繡成一件百衲唐卡,「再次去愛,像不曾被傷害過那樣」的嬰兒宇宙,攤開來就是「浩瀚無邊的愛與救贖」。


當然,所有關於「後裔」的故事,難免都是拋向時光海洋的瓶中信。無論此世如何悲劇,總有人替你不共戴天。這輩子無法完成的願望,我們還能寄望「女兒」--寫這篇文章時,是這樣彰顯世界互相迴聲響應的,看見了段宜康委員的臉書:


(轉貼〈若無良策擋彗星,地球八百年後毀滅〉的新聞)剛才慎重地把解決這個問題的任務,交待給女兒了。今晚可以放心睡覺!


於是我們足以將想像跨出肉身短暫的七、八十年,逼近那千百劫以後的世界。這也是和《西夏旅館》對立的時光命題吧:在歷史上如煙消逝的一支殘旅,與人世如何崩壞都要暗結珠胎的女兒象徵。絕後與繁衍,魯蛇和溫拿。寫到這裡,我又覺得所有同志,都是《西夏旅館》裡的党項人了:血脈的末裔,族譜終結者。相較於異性戀小說家,自然而然、接近本能的香火賡續,同志們的歷史是沒有「後來」的救贖可能的。


[去吧] 圈圈叉叉


舊家神龕的抽屜裡有一本筆記,很像早
期薄紙印刷、墨色格子的帳冊。阿嬤每天都會用藍筆,或者紅筆,在格子上面打叉,或者畫圈。藍叉叉或者紅圈圈。我沒有問過阿嬤那是什麼意思,但據我爸(或我媽)說,那是阿嬤對自己一天表現的評分。在菩薩前,祖宗前,就著神龕紅色、光度晦暗的鎢絲小燈泡,虔誠而且慎重,畫下品評自己的標記。


阿嬤那時候用什麼標準在決定圈叉呢?據我媽的描述,阿嬤是一個極有教養和智慧的老婦。有次還是媳婦的她煮菜忘了加鹽,還是加太多鹽,忙著向阿嬤道歉,阿嬤只淡定說:「鹹就香,淡就甜。」完全值得帶進棺材、刻在墓碑上的一則短偈,只有被時代砥礪過的人能脫口而出。


我爸則念念不忘少年守寡、一人勞動養起一大家子的年輕阿嬤身影。不含早夭的,有六子三女,真的是典型的福佬農家,食指浩繁。我還曾經看見我的閩南阿嬤和馬祖外婆相遇,兩種語言交通扞格,兩人完全雞同鴨講,但都是給了我1/4 血液的女性,我最愛的老太太,在菜市場互相扶持著前進。


阿嬤額頭上有一顆小疣,不偏不倚長在額頭正中。我一直覺得阿嬤是菩薩託生,阿嬤過世後更這樣想。阿嬤在醫院的病床上縮成小小的人形,偶爾張開、恍惚打探四周的眼睛覆蓋著一層白翳。最後她在睡夢中安詳離開。停靈時見阿嬤最後一眼,真的像睡著了一樣。


阿嬤曾有逐日記載、對自我緘默的期許。那是憑藉什麼、又地勢如何的心靈景觀?那含蓄、隱忍、慈悲的時代教養下的女性,只管養家餬口、又不識字,卻在心中始終有一把微微的燭火;那可能是愛,是揆諸時代的素樸道德。阿嬤一直勞動到很老,老到連鋤頭都拿不動,才任由舊家(不是農村,是中壢這工業城的住宅區)旁邊開闢出來的農田荒蕪。當然後來應該是活動筋骨、養身的意義遠大於經濟生產了。


我只是在想,每天的我能替自己捺下的,是叉叉還是圈圈。有時候那麼用力,有時候那麼無力。阿嬤畢竟仁慈敦厚,對自己最為苛刻。同此標準,學會愛的一天,才是阿嬤扶著我的手、容許我替自己畫上圈圈的一天。


生命的最後,前來接渡的諸天神佛,觀世音菩薩,想必幫阿嬤的一生打了一個大大的紅色圈圈吧。


2014年8月17日 星期日

[去吧] 坦途


台北車站好多亮麗的榜單,成群而來的
天才少女少男抬頭挺胸,排排笑開志得意滿的燦爛牙齒。曾經我也那樣在意名次的先後,分數之高低,榜單可以替我帶來的社會效應。像一台無限上樓的升降機,門一開就是美好人生的坦途。


我不會說,yeah you know 分數無用或什麼,畢竟如果不是會考試,我沒辦法掙脫家庭、到台北求學,沒辦法進駐資源異常優渥的台灣大學,可以茶來伸手,享受資訊飽食的特權;也讓我體會自己跟別人到底沒有差異,被迫直視生命的荒涼:除了成績單上的數字,你究竟還能是誰?


套蔡康永的話:把你高高拋起,讓你以為自己能夠接觸星星,再跌到臭水溝裡,讓你聞到自己的臭;「我很幸運,我曾聞到自己的臭。」


考得很好的天才少男少女,恭喜你們了,沒太多話對你們說,反正不管今後你的人生選擇如何,大部分都不敢脫離主流,也因此沒有太大波折。縱使有,你的家庭泰半也夠硬。考得不好的,真的沒關係ok,你應該已經能夠體會升學考試的各種虛無和荒謬,你也不是註定的魯蛇。如果反而逼你逃逸路徑,去看人生更多選擇、去找自己,才是真賺到。


總之不用得意或失意啦,在台灣這樣的現況,所有榜單崇拜都只能是一種盲信了。別說下半場,你真正的人生根本還沒開始。學習丟掉一路叮噹作響的無論獎牌或者標籤吧,如果我真的有資格做點建議的話。


2014年8月13日 星期三

[去吧] 笨重的自己


1.

"And those who were seen dancing were thought to be insane by those who could not hear the music."
--Nietzsche
「我知道,他們只是還沒聽到音樂。」


2.
怎樣不被小確幸耽誤?怎樣不怕創傷的去受痛?怎樣篤定堅持沒有條件的愛?走到今天我已經很了不起了,面對這些問題我也還是害怕。人最大的敵人是這個笨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