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1日 星期日

《移工築起的地下社會》:深度報導樂勝自以為知識的民族誌



非常之好看,永達哥哥是我的偶像。好像是19歲那年我就在讀書心得裡寫過:記者的書幾乎永遠比學者的好看。如今可讚嘆自己當真洞燭機先。

我很欣賞記者把「我」放進整個故事裡,你會後設的知曉作者對於自己的短板是有理解的,以及他接下來作出什麼行動,要來彌補這份短板。

這跟報導內容本身若合符節。

起先,他跟著許許多多人後面,去寫他們的苦難。被仲介剝削、被雇主苛待,硫酸桶砸下來植皮三次存活,化骨水潑到身上沒(台灣)人敢救而死於非命。

簡永達甚至跑到越南,那些死掉移工的家屬家裡,去滿懷歉疚的問出笨問題。例如「他的房間?」結果那個年輕的亡者根本沒有自己的房間。「他的照片?」他只有臨行前拍的一張證件用大頭照。

台灣不是海上仙山,是死亡之島。

你要隱入塵煙,跟著這些尋常百姓,才能刨出繁華背後的影翳、自由民主的極度侷限性——這些盡享「奴工」待遇的東南亞人,自然是不配得的。

但是但是,簡永達也承認,只寫這些被結構壓得喘不過氣的悲劇,並不能完全寫盡他見識過的移工。他們許多人面對苛刻的壓制,依然快思慢想,熱歌勁舞,奮力一搏,想要魚躍龍門。

學中文把自己從移工學成留學生的人。邊學做生意,中文熟練到能進中國貨賣給同胞的人。組織人馬上街遊行,要台灣政府對待他們像個人一樣的人。

你要訪問無數人,做無數功課,才有條件厚積薄發,七年磨一劍。才能山窮水複疑無路時,告訴讀者你又做了什麼田野,讓報導得以柳暗花明又一村。

而不是遠遠的說什麼漁業帶來賭性,開始謳歌賭性。汪洋大的立論,鼻屎大的證據。一切只在腦補裡完遂。

「我領悟出這類訪問有個共性,由於跟臺灣記者缺乏信任,他們通常不會第一次就給出最接近心聲的答案,而我必須更有耐心,等待答案背後的答案。」簡永達說。

我登時就醒悟。因為就有學者把人家的閒扯淡奉若佛經:「不嫖不賭,祖上無光」雖然說是「俗諺」但根本沒人聽過。我想像那就是一群依伯在訕笑學者,說著一些自我解嘲的違心之論,但有人聽不出來。

也是像簡永達所寫的,先有結構的限制,才有個人能動的突圍。

這些嘗試、挑戰才變得有血有肉,是貨真價實的以小搏大。

而不是這廂輕飄飄的紙上褒美什麼賭即是好,妄圖從真空去翻轉其價值,而不是從真實的生命經驗裡;那廂又否定田野地的人微言輕和苦難(不是雪泥鴻爪)。

如果做的功課不足、訪問數量不夠大,那麼只能繞著外圍打轉,寫一些不得罪人的好話,也是可想而知的。所以我並不認為這只是「觀點」的問題。即使是對於現象的詮釋,也有因為現象掌握得多寡、好壞,而有詮釋的「良窳」。這不能一概送進相對主義的焚化爐裡無差別燒毀的。

最明顯的,就是大致去看作品裡出現了多少親自開口說話的人名,就能旁敲作者親訪的人物有多多、資料庫有多大。

不知道如果這樣一本著作,作者把它寫成「因為移工繳交了高額仲介費,又受多如牛毛的雇主管理細則約束,因而吃苦耐勞,靜待改變的那天」

或者「移工選擇逃跑,就是爭取更廣闊的天地,這證明了他們雖然枷鎖重重,但仍打開自己的一片天。因此他們的吶喊絕對不只是雪泥鴻爪」

(幹我模仿得好像)

它還會不會拿下金典獎?但不拿金典獎也無所謂,因為中研院人文社會科學學術性專書獎捧著六十萬在等你!

啊很抱歉,那個獎只有教職和研究職有資格報名⋯⋯。

但無所謂,這本書在我心裡比那個獎還價值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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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對我來説,「不能踩一捧一」的律令就像「以德報怨」一樣郷愿:人類就是用比較來辨別好壞的。沒有失敗當對比,從何説明成功之作的優秀?負責任的對比才是「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各安其所。

率爾操觚的爛東西,值得永眠的位置就是腳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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