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為何要為遭到國軍殺害的老百姓唱國歌?為何要用國旗來覆蓋棺材?彷彿害死這些人的主謀並非國家一樣。」/「是那些軍人為了掌權所以引發叛變啊(…)怎麼能把那些人當成是國家呢?」(21)陽光晴好的上午,所有童稚的臉全仰望一個方向。是國旗抖擻的高度。小學例行的升旗活動,我直到高三才以行動表達拒絕。但當時並不是存著什麼抵抗國家的信仰,而只是厭倦毫無意義的儀式。可今天作為一名教師,必須領著全班小鬼出來曝曬,在隊伍後頭逡巡,隨時糾正因無聊而扭動的身體。
國歌唱畢,訓導組長特別走近,命令三到六年級留下,「重唱國歌--因為唱得不夠大聲。」那刻的情緒與其說是替我班打抱不平,不如說有點哀傷。剛剛讀完《少年來了》,作者正是利用舉槍相向的「國家」,去探問「國家」為何?它可以藉由任何名義,對它境內的人民實行殺戮嗎?
首先,必須區別被同一名詞「國家」混淆的兩個概念:其一是政府機關,是人民根據社會契約,讓渡部分權利而成,以稅收支援其運作,使其能遂行境內的個人或企業無法或不願提供的建設與服務。其二是共享某種文化、制度的共同體,有別於他國的生活方式,離開之後會觸發「鄉愁」的地方。
通常我們說認同,或者白話文翻譯說愛,顯然愛的對象是後者:一片故土,結結實實的生活感,在其上成長、經驗的喜怒哀愁。而不是前者--一份政權。
如果認同的是政權,可能產生的危險便是把它的存續看得比其他事物重要,而容易輕信政權搬出來擦脂抹粉的說詞。六四天安門以坦克輾過抗議的學生,是因為北京發生了反革命暴亂,戒嚴部隊採取了必要的鎮壓措施;臺灣的白色恐怖是因身處冷戰與內戰的雙戰結構,政府必須掃蕩任何一點「通匪」可能。
光州事件實行的戒嚴管制與軍事行動,都是為了社會「維穩」,確保朝鮮人民軍不趁機南侵。
在在都是必要之惡。我們應當理解政府的用心良苦。
其實政府,這個人民交付了信任、讓渡了權力的機關,反過來血洗它本來該守護的人民,於歷史上所在多有,斑斑可考。畢竟它就是境內唯一合法的武裝勢力,有精良的器械與作戰單位、縝密的動員組織。與之相較,人民擁有的只是脆弱的家私、未經訓練的民兵,收到臨時集結令,以熱情而非專業,與政府軍抗衡。無異於以卵擊石。
可是那些擺放在尚武館的冰冷身體,面對如此不堪的條件,依然死守他們的家鄉。明明膽怯,明知會死,還是留在那裡。這群人是最能分清楚:愛的,究竟是政權、還是土地的人吧。他們死後若知道自己將覆上國旗、演奏國歌,被誤解愛的對象是「國家」--政權,不知靈魂是否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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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權可能假國家之名貫徹了邪惡,人民也可能受政權蠱惑,為虎作倀,助長了邪惡。其中關鍵的誘引成分就是--共同體的激奮,合而為一的光輝。
二戰末期,日本軍部組織起神風特攻隊,在飛機上安裝烈性炸藥,看見盟軍艦艇,便長驅直下,以性命為代價,進行自殺攻擊。這群執行神風特攻的駕駛員,有為數不少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人,在日本逐漸登上世界舞臺的年代,大量吸收當時新穎的思潮,能以文字留下精妙的想法、深沉的感嘆,卻頭也不回,把自己當成櫻花,化身神風,殞落在太平洋上空熊熊的砲火。
俯衝下去,拿血肉換取不可能的勝利的日本青年是人子。在艦艇上仰頭看見日本零式戰鬥機的美國海兵是人子。答應媽媽晚餐之前回家吃飯的光州年輕人是人子。駛進光州,拿起槍對民兵射擊的政府軍,也是人子。
那時所有人都還沒長大,還沒有置身尖銳的利益結構,還沒有站到衝突的社會位置。彼此相忘於江湖。彼亦人子也。家庭的親密明明比國族的命運更接近也更具體,依然有人願意拋頭顱灑熱血--其實也是拋家棄母。如何評價這群人,是愚人或是義士?我認為,仍要以上述的兩種「國家」區辨:你維護的,究竟是一個政府的存續,或者共同體更長遠的幸福?
簡言之,或許可以抽換成:為的是政權,還是人權?
對國家的愛,會召喚少年。少年之所以留在道廳,沒有聽從其他人的挽留,是因為更強大的愛--融合在共同體中的大愛使他付諸行動。作者花費大量篇幅,讓讀者看見屍體腐爛、生蛆;活著的人因沒有給死去的人舉辦喪禮,而使剩下的人生成為了「餘震」,一場無止境的喪禮。這必然使讀者感到悲憤:抵抗政權暴力的人權維護者,輕而易舉被疊成了人山,一把火燒化。
莫言的小說《檀香刑》中,受刑的「貓腔」繼承者面對刑罰--規範化的殺戮與警戒手段--說即使「砍掉腦袋碗大個疤,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我們常人對這樣的慷慨激昂自然一笑置之。但對於受國家處分,痛失愛子的母親二十年後,她擁有的不是同一個孩子。可是若把尺度放大,對政權的不義一時無從下手,二十年後自然有新一批仁人志士,前仆後繼的來顛覆之。這即是無以名之的「少年」:人人都可以是少年。人人都可以是拔劍而起,挺身而出的少年。子姑待之。
雖然我們理解,這也可能是種盲從。這當然是一份聖潔的愛,但愛與盲從並不互斥。如何誘導這滿腔熱血的愛,流往正確的方向、締造更多一點讓事件「善終」的可能?需要方法。光是激情,是不能成事的。復仇並非一無可取,若能在復仇的情緒中儲備必要的知識、理解政權的運作、動員可能的力量,那都將成為培力。總有一天,你的名字將不再是受害者,而是反抗者。
可是事件發生的第一時間,也許「我們」,共同體的成員們,需要的就是一股不知從何而起的盲從。即使那可能令傷心的母親眼耳鼻舌身意,都枯槁成寺院。
我想起轉型正義,最核心的關鍵字、也是動員如此龐大資源以注的終極目的:NEVER AGAIN。坦克不要再來一遍。政客不要再巧舌如簧,拿「秩序」作遮羞布,以「國家」為名,踐行殘暴。屠殺不要再來一遍。死亡的稚子、傷心的母親、枯槁的生命,都不要再來一遍。
少年們以性命換取的,也是留給後世的證言:NEVER AGAIN,到我為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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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經歷光州事件,自然也不可能把光州事件像削蘋果一樣,一層一層旋開成小說、電影各式文本的我們,只是不假思索,要求孩子唱這意義不明的「國歌」?此國為何、而誰又是「我們」誰呢?
原本我想提二二八作為抗辯,但特別的是,我不在臺灣,我的學校在馬祖;跟日本殖民時期一樣,馬祖與二二八並無直接關聯。不過我不在韓國,對《少年來了》依舊心有所感,因此問題仍是一致的:為什麼要對一個曾經以暴力制裁它所統治對象的政權,公開表達敬意?即使只是行禮如儀,依然不經檢討與思辨,「不假思索」的行禮如儀。
「我們」究竟有何臉面謳歌國家--作為一個機構,而不是一份鄉愁?
悲哀的是,時隔多年,我自己從毫無意識,長出反抗意識。到了現在,卻又懷著這份反抗,抑制著新生代可能的反抗(「老師,為什麼一定要升旗?」)。嚴整的,化身國家規制的一部份。「為了讓人類不要成為什麼,我們又該做些什麼?」(108)
馬祖曾遭受比臺灣更長的軍事管制,壓得更死的戰地政務。然而要談國家,多數馬祖長輩早已與舊時國家的體制盤根錯節--那個「吾黨所宗」的黨國。這並非惡意,只是過去的孑遺。然而新生代不能再不假思索,欠缺對國家重新認識與反省。每一地都需要自己的「少年」。
亡羊補牢,我只能站上講臺問他們:剛才一唱再唱的國歌,渴望與索求著我們忠貞的,究竟是哪一個「國家」……?
(本文獲2018韓國文學作品讀後感大賽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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