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25日 星期五

《翻譯者》




一開始我還半開玩笑聲稱:任何能指認賴香吟比邱妙津好的,都可以嫁。一部份自然是待嫁女兒心作祟(亂講),另一部分實在是邱死得太早了。套她自己的話,「來不及偉大」。

像范銘如說的,賴香吟是神智清醒地在用小說編織歷史。一堆同輩作家熬成了一哥一姐(其實我想不到一姐有誰),甚至晚輩也陸續過彎超她車。范說幾次以為她不寫時,就忽然又集結出書了。賴香吟的學術經歷在當時的台灣(她筆下那些心事重重的年少時代),只要好好完成回來一定有一席之地的。可惜也許都錯付了。

人生總有失之交臂的事。朱宥勳有次談到賴香吟上一本書《文青之死》,用了一個詞:過去完成式。所有的故事基本都與「現在怎樣」無關,而是過去某個環節鬆脫後,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現在。多半是哀樂中年,早已無力也不願重來一次。外人如讀者研究者旁觀者路人我們看來,必定不勝唏噓。她卻置之死地而後生,以為熬不下去了,硬是好好的挺住,歸叢好好的活下來。

范教授引用作家自述:「文學上,我失去了自己的角色,成了一個關係人。」被我們雙雙打了叉叉。像是搖著很有才華但灰心喪志的朋友肩膀說:你醒醒OK?隨便出書都打趴市場那些草包好嗎?

我曾說楊德昌拍出台北的感覺結構,無奈對電影造詣停留在爽片至高的黃金法則,只好把這句話再轉贈賴香吟:她寫出了各時代,台北(甚至是台灣)的感覺結構。

特別是「知識份子」,受過良好教育、因而陸陸續續登堂入室,成為島嶼中央骨幹,或者人際網絡裡有這批人的人,大概都是她的「理想讀者」。當然「理想」自有歧義,理想的海岸線凹凸曲折,冷暖自知。多半是趕赴理想的犧牲,或理想燃燒後的餘燼吧。

雖筆政治,卻往往讓政治成為背景,電視嘈雜喧嘩中隱隱的聲線。社會再跑,政治再吵,生活總是要過的。平凡如我們、渺小如我們、悲哀如我們的生活,總是要過的。哪怕它就是風中塵埃,在時代的浪潮裡漸漸磨去稜角。

書中我最喜歡的,還是大三時初次閱讀的〈台北的滋味〉。當時我跟主角一樣住在和平東路,看他看過的綠蔭、走他走過的路,一樣困在無聊又茫然的課業、人生淺灘。

台北這麼龐大、繁複,千頭萬緒,挑什麼東西下筆,幾乎就決定成敗。賴香吟用食物、胃口來描寫台南男孩北上求學,在台北時移事易的心境變遷。搭配風吹窗櫺、若無其事的語言風格,實在太厲害,一直是我私心寶愛的台北書寫。

島內遷徙從來沒變過:同輩最拔尖的人,永遠要搭車北上,目的地只有台北。我算熟悉賴的升學路徑:台南、台北、東京。這條路徑金碧輝煌,儼然一拍不落,搭上最菁英的特快車。收錄的篇章,大部份留給了台島兩城。北城有夢想的升騰復幻滅,南城則是故鄉的蜃影與不再。

該文座落於卷底壓軸,又是書名,當然饒富深意,但我只覺得ABCD都分不清哪位,也許這也是一種「有待翻譯」?她走到哪寫到哪,真是小說自走砲,好崇拜。只是東京寫得短少,像有難言之隱。才想到,可能大部分篇幅都在《史前生活》裡交代過了,那一幕幕欲言又止,日本街道的空景。

終於她繞了一圈,回到故鄉台南讀博士,想來又是另一番滋味。強悍、美妙、幽微如賴香吟,如果這還不算一姐,那怎樣算一姐呢?也許不用偉大這種少年浮誇的詞,我可以感覺她正代替友人,一步步走向文學最精粹的世界。那個年輕時她們在外張望,以為不可得的世界。

我願意不願其煩,把一姐空落的后座,往前推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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