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14日 星期一

上海旅行筆記:燕尾蝶


回到台灣後,反覆聽香港雙人團體Shine在2002年的粵語歌〈燕尾蝶〉:「摘去鮮花,然後種出大廈,層層疊的進化,摩天都市大放煙花。耀眼煙花,隨著記憶落下,繁華像幅廣告畫。蝴蝶夢裡醒來,記不起對花蕊的牽掛。」

可能上海的音場太好了,自恃買了一張網卡,常常在深夜把上海當台北來走,低頭看百度地圖,按圖索驥。陌生的城市輕輕唱歌,只有自己聽到。台北走2公里已經很遠了,是3到4個捷運站的距離。上海四處移動,3公里起跳。拉遠倍率來看,根本沒有在地圖上留下一丁點痕跡。蛞蝓走過還會拖行一條透明的黏液。再拉遠倍率,所有愛恨都擠在長江口一撮灰白之中。

行前很忐忑,不很長袖善舞,自知風格強烈,要嘛放飛自我但受人白眼,要嘛收斂鋒芒但抑鬱以終,兩者我都害怕。在台灣還可以逃,逃回家躲避團體內聚力,對逃跑路線亦瞭若指掌。但在魔都上海,人馬一干綑肉粽,天寬地闊哪裡走?第一頓晚餐坐下來左看右看,都是少女。好吧,慾望城市?霹靂嬌娃?前者得互換身世與戀愛史,太交淺言深了;後者只須裝腔作勢,偶爾「哈!」來個朝天蹬就完事兒。

就霹靂嬌娃。小桃紅姐姐幫腔:就叫上海嬌娃吧。嬌娃團,嬌娃們--以語言撐開現實,我側身其中,成功插隊落戶。記得只有一人給過半秒的質疑:你也要叫嬌娃嗎?馬上接話:我就是嬌娃,我享受當嬌娃!

就這樣得到一個標籤,形同摸索到一條繩索,可以攀緣而上,抵達群體,名列仙班。每次我都忍不住回想:朋友是怎麼交成的?一開始跟情人一樣,都有段曖昧期,情人是小手互碰,朋友是相敬如賓。慢慢一點一點突破圍防,最後達陣。七天還是太短了,只能製造曖昧情侶一對,相親相愛的朋友少許。朋友最終應該抵達粗魯卻無惡意的惡言相向。這是我們可以繼續努力的方向。

經過法佔區成排的法國梧桐時,小桃紅姐姐分享她少女時代在上海的經歷。拿到第一筆稿費,買了單程機票就來了上海,住廉價旅館,四處投石問路。外灘、浦東都是昔時身影。一個人看陸家嘴的彩雲朝暾,從東方明珠後冉冉上升的新日。看到不想再看。當時膠原蛋白還多著 !她強調。我目瞪口呆,有禮地搖動她務必告訴我怎麼來此討生活。

在上海會了另一個台灣朋友。剛從菲律賓、日本各地訓練結業,來上海上工。說起來關係匪淺,但真正追究也多年斷了聯繫。我們18歲各自交的伴侶,彼此又是好兄弟。所以我們算什麼?「妯娌吧。」我向人解釋。他說生活還過得去啦,但比起台北還是不適應。我說上海綠化挺好的,交通便宜且方便,這些他倒附議。

前去找他的路上,穿越重重週五傍晚下班人潮,看夕陽金爍爍在摩天大樓壁面沸騰彈跳,安全島不是台北嬌小可愛的植株,是老天鵝啊參天巨木。奇怪,上海開埠比台灣割日只早了50年,半世紀對樹而言只是一眨眼吧?顯然是因樹種不同,並非時長差異。看見他除了念舊,還有一點疼惜。那是一滴水溶進一片海洋,上海市人口就超越整座台灣島啊,沒有一些捨身取義的勇氣,怎麼敢來涉足浩渺煙波?

他說,就是為了生活啊。當下彷彿耳邊窸窣,是敲打蛹殼的試探,最後撕碎那個世界。或者也有我玻璃心墜落一地的鏗鏘。比起來,我就是打著文學旗號來觀光的。再見血一點說,就一寫字的,跟他隻身滬漂相比,真沒什麼了不起。

小桃紅姐姐從包包掏出幾錠,與她剛做的桃紅陶瓷蔻丹色系相仿的藥丸,真以為是今夏時尚新品。她說:要不要來一顆?我的焦慮症藥,我的醫師好帥喔,我好喜歡她。扮演起她和醫師的應答,提及她和印度丈夫的餐廳,稱呼「我家那口子」。當個合宜的對話者,訓練有素,把姐姐的話頭一個不落地接起。

但還在意那片小小的、錫箔封口著完好無缺的藥。每顆藥微綻珠光,穩穩地待在它們小小的凹槽裡。姐姐試圖分享,被鬧魚仔醫師制止,恐涉密醫罪。

那一晚回到飯店房間,社交扣打(額度)又用罄,呈死亡動物狀,趴在床上刷刷寫日記。我曾經把疾病的痛苦視作勳章,放進文章裡加油添醋,大火快炒,精神疾患自敘的色香味俱全,還十分政治正確,讀者和評審都不便說話,像那顆藥丸一樣油光水滑,穩妥舒適。只有一絲嫉妒泛起:我也一點不獨特。一日一日知悉更多病名,一台行駛過高速公路的車,像一本精神病百科大全。

六月上海黃梅雨時節,出現在這整整七天,幾乎所有人都是社會人了,於是可以客觀推測我們的就業狀態,想必相當「彈性」,如我自嘲無業遊民。但是大家還在這裡正常地交談,細膩地剖析文本,絲絲入扣地走進你心裡……怎樣都不像罹患了一整沙袋的病來與你相會。到底他們花費了多大的力氣才活下來,划開生命的深深水底,撲上新鮮沁涼的氧氣?我開始留了一份心眼,把她們從表面瘋癲的肖婆,默默轉換成跟我一樣的高敏人群。

比較多小心翼翼,比較多從長計議。也更願意往深處多一點點推心置腹。因為我知道,他們懂啊。

台灣日前有則新聞轟動:因老師誘姦而長期嚴重抑鬱的女作家,做完新書的宣傳後,無預警自殺了。輿論排山倒海而來,把作家留下的小說當成呈堂證供辦案者有之,質疑女作家太過纖細、讀風花雪月而鑽牛角尖者有之。

但我最感動的,是這個說法--一個人走了,怎麼會是文學的錯?這個世界本身就荒謬無比,文學剛好是承接住人的最後一道防線,讓她願意淹留這世界多一點時間的繩索。只是下墜的力道太大,繩索終究斷了。不代表要對文學失望。

我可以想像,我們這群人,來自海峽兩岸,不管大江南北,也許,應該,都是曾經接觸過現實的尖銳、粗礪,而受過傷,且不甘於此的人。如果只是受過傷,那我們就停留在一般狀態,呼吸飲食生活,作繭自縛,死在蛹裡。但不甘於此,才要提筆寫字,這是孤獨的戰役,棄世的長征。

朱天文說:用寫,頂住遺忘。我沒有那麼樂觀,我只是按捺不住體內強大的敘事自我,要替各種經歷,尤其是苦痛,賦予意義。書寫,只是我們不謀而合的敘事治療。這個治療也不見得有成果。

離開的年輕女作家說:書寫是最無用的。我恨我只能寫。

我慶幸我還能寫,但經此一遭,也樂意承認,文學沒有那麼崇高到可以救贖,頂多就是宣洩;也願意放過自己,不必功利到想當文豪。仙姑姐姐說,她喜歡燒飯、占卜、芳療、按摩,她樂於成為仙姑,她更想成為蕩婦。文學,真的只佔一部分。不能忽略不計,但也未必舉足輕重,值得生死以之。與其當一個壞掉的文豪,不如作一名健康快樂的普通作者。

除了現職學生外,我們就是一群橫衝直撞的無業遊民,內在屬性是字面上的神經病。抱殘守缺,呼呼彼此的病痛,抱團取暖。笑得特別開心的人,眼角可能伴隨淚花。但唯有淚花能細緻地結晶,詩人不幸詩家幸,我特別期待靜水深流下的暗潮洶湧所蓄積的能量。

台灣有兩千三百萬人,上海有兩千四百萬人。我們個人,就像一滴水跌進海洋,一顆塵埃懸浮在宇宙。但是三十個人因(至少表面上的)愛好文學而相遇,人群裡閃閃發光,把彼此指認出來。我們是被選中的孩子。寫字已經夠快樂了,那忍受一點高敏的折磨,算合理,扯平。我當然並不獨特,但我也不孤單。在這群人裡我感到歸屬,覺得安全。

人人都自帶稜角,也自帶稜角遭磨耗後的疼。我再花枝亂顫,狂蜂浪蝶,也沒人--沒有「正常人」--拿指頭糾正我。這如此難得,害我對上海的印象如此狂放不羈。甚至也不頂害怕比不上蛞蝓、留不下痕跡了。寫字的人留下雪泥鴻爪是天性,被郢書燕說是必然,產出傳世經典是目標,但寫得內心平安歲月靜好才是正途。

騷浪賤下,仍是文青魂;撥開花團錦簇左右逢源,是謝絕面世的孤僻人格。白天和姐妹尖叫廝混,與世界周旋,展示華美翅翼,煽惑生殖衝動;晚上就只想獨自城市縱走,街燈暗影下唱歌,貼在樹上棲息;回房間就成肉塊,跟著手機一起被充滿,想鑽回蛹裡,當個巨嬰。上海一趟,像見識過最耀眼的繁華,但一覺醒來,還想記得對花蕊的牽掛。

知道大家都很痛苦,我就心滿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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