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很喜歡《其後》,讀完一遍就沒耐性了。而今天我發現,比起文本,我一直更在意文本之外的人生。賴香吟開宗明義說,「這幾年我盡量不在公開場合出現,但現在既然決定來這裡,我就準備有話直說……」她說那時對編輯唯一的要求,就是這本書的文案、海報、各種宣傳,不要強調「邱妙津」三個字,但在這裡她願意、也不能夠不,指名道姓:「我只能跟大家說,謝謝你們這麼鍾愛她。但是今天坐在這裡,我也必須直接跟各位說出口,就是,邱妙津是邱妙津、我是我。」
一個身分和書寫(發聲)的資格與能力,是會被死亡給僭越掉的。賴香吟等了多少年,無不是掙扎地想要說出:「我是我。」當下我非常不忍,幾乎要怪罪邱妙津,替賴香吟抱屈。但是,如果今天能夠到場,邱妙津會怎麼說?死者因為其沉默,總是難免被迫偏誤。即便一本《遺書》似乎震耳欲聾,其實都只是他人的代言。死者被迫噤聲,因此更能滔滔不絕,只要後人爭相篡奪這份話語權。我相信邱妙津當時,完全沒有要陷害賴香吟的意思,卻不知情她臨終的託孤,會幾乎斷送了賴的人生。一如賴香吟近乎虛弱地解釋:「真的很單純,只是一個朋友在死前交代你幫她做一點事情。」
她說,這本書是向死亡告別、與書寫和解。歷經寬慰,最後走向愛與生。這是生者的責任--在凝視死亡之後,死亡能教會你的,也就是愛、生。如果死亡是著陸它星球的經驗,新生也是登上外太空。在其後的人生中,她生了一個女兒,讓她感受到生本身是可與死匹敵的。她說,邱妙津從一個小作家,成為一個文學指標、一個公共符號。可能是死亡,尤其是自殺,太戲劇化了,所有人都想一窺究竟,都要說上一句;她所做的不只是安魂,更是除魅。除魅邱妙津,除魅死亡的神秘、自殺的浪漫,這些附著在文本、更纏祟在她其後的人生裡的幽靈。坦白說,我一直不喜歡邱妙津(的作品),反而最近有機會追讀賴香吟,覺得至少我的評價可以不輸早被經典化的手記和遺書。因此這種抵禦,這種坦白,和其後書寫之不能,都讓我不捨。
「我不是容器,也不是路徑。各位投射邱妙津在我身上也不會有什麼收穫。」她向她的讀者道歉,她耽擱太久了,但她「還是要先處理掉這一題。」雖然不見得高分,但畢竟通過了。讀者紛紛給予溫暖,這樣自我表述:「我是賴香吟的讀者,……」讀者說,這不是一本關於自殺,而是一本關於自殺遺族的故事。賴香吟答,的確,與其說是死亡,不如說這本書在寫活著,與活著是何等艱難。楊照曾說:嚴格來說,死亡不是人類經驗,倖存才是。我們能目睹彼此活到現在,必然依賴了無數僥倖。那麼在《史前時代》的投石問路後,《其後》也終將有了之後。我期待揮別了死亡、有了領悟,在其後之後,像賴香吟一樣還倖存著的作者們,也能為繼續活著的讀者,寫下這個時代的愛與生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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