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2月23日 星期一

《尋找母樹》:樹如家族,家族如樹




《尋找母樹》讓我反省小島說話是不是可以用類似的方法,作更散文或自傳性的改寫,大方一點,把「我」放進整個追尋的旅途(我的睡眠的航線?)裡面,省得它被人詬病「仍受限於論文架構」(金典獎)或「讀不完」(我朋友、家父朋友)。

上次才跟大編輯炫霖聊到「非虛構」,我很討厭大帳篷概念,一個「非虛構」資料夾什麼東西都往裡面塞,夾纏不清,所以在比劃帝大十書時作了(勢必很粗糙)的分類。

或者該罵的就是江大編輯?有時候他口中的非虛構是台文所熱愛的史料改寫,有時候又把散文給總括進去,蛇來蛇去,有完沒完?

《尋找母樹》不在台灣文學的脈絡裡,落筆前當然不用浪費時間去煩惱「我是什麼文類」,那些框架交給文學研究者去後設。它的理所當然很頂天立地。

明明成分很硬,堪稱「學術書」,大聊北美森林的樹種、土壤、真菌;但又有大篇幅的加拿大林業政策,以及他們學界間的角力。

我在想書寫合該如此自由。「我」的經歷、「我」的遭遇、「我」的思索、「我」提出的知識洞見。

在主幹確定的前提下,無妨適可而止的雜蔓叢生,那既是生機蓬勃的自然野林,也才是人類心智的本來面貌。

作者帶孕滑雪時迷途,撞見狼群的新鮮足跡,讓作者嚇出冷汗之餘,思考起她研究甘冒大不韙指出皆伐林法的錯誤,還一腳踏入英國學界的漩渦中心,被砲火波及。

森林裡的一切都是彼此交響的。不同樹種藉由根部菌群的織就,把需要的氮、碳、水分傳來傳去,母樹會澤被幼樹,不同的樹之間也會相互照應,讓森林大火和樹木疾病不這麼容易發生。

大自然間不只有物競天擇的你死我活,還有守望相助。

至此,作者為何要一邊寫她的家族昭然若揭。作者的世界觀,正是所有成員都很重要,雖然不見得完全相同,但正是這些競與合,加深了彼此的連帶,形成了彼此的關係。

一榮俱榮,回到了它字面上的意思。

家族樹也回到了字面的意思:樹如家族,家族如樹。這種對位雖非創舉,但很文學,在書寫結構上枝椏具象,在象徵層次上緊緊呼應。

是不是女性研究者/作者更會注意到這個「互相滋養」、關係取向的意義?

2024年12月19日 星期四

《破。地獄》:沒看過這麼文靜的港片




印象中,好像沒有看過這麼文靜的港片。還停留在周星馳誇張表情、成龍揍下去很痛甩拳頭、警匪片節奏猛爆。

有點像日片的質感,《送行者》的靜謐,但又有台灣人比較貼近的道家祭儀。

臨別一舞,火星四濺,應該就是在畫面上的高潮了。

其他時候不只沒有jumpscare,連配樂都非常克制,近乎吝嗇,只有殮房嘶嘶的空調聲,ASMRっぽい。

連台灣都拍不出來,台灣會忍不住排山倒海的煽情,忍不住教忠教孝。我妹說:「會讓角色走在海邊。」我:「只要不要再自我介紹就好:他叫文哥,79歲,一子一女,是喃嘸先生。」

我們一致認為文哥很像劉金,難搞的老頭老太。主角道生很像我爸,很會陪老人交關,陪他們哈哈大笑,交到推心置腹,交到取得委託書。

另一個感染力很強的點,可能是男主角黃子華咬字大動干戈,語氣慢條斯理,讓曾經怎麼聽怎麼像吵架的粵語竟然變得很「明確」,很魔性,導致走出戲院我們還在用偽粵語瞎聊。

節奏突然慢下來的香港,像本來在港島日進斗金的樓盤業務或金融金童,再見面時已經長期跑去印度作閉語禪修,跟你說開始研究身心靈的故友。你不知道他發生了什麼,只想跟他說辛苦了。

2024年12月17日 星期二

《廢線彼端的人造神明》:害我全身都雞皮疙瘩...




因為炫霖極度推崇,我很期待買來讀,結果好尷尬,我猛起雞皮疙瘩,好像被迫跟漫研社怪人聊天。

第一句就很討人厭:

/台北的夜裡潛伏著黑暗--

 不,不是隱喻,是物質性、純粹無瑕的黑/(頁8)

敘事者到底在跟誰講話?為什麼要「不,不是隱喻」?漫研人都有一個天音,他們會跟天音對話,或者自己扮演天音。這種應該平鋪直敘時卻出現的微型戲劇化有一種可怕的做作。而且它不是在開玩笑而刻意誇張,是沒事做就用張世的氣音講話。

而且也像漫研社一樣,會專注在並不重要的事情上:

/他口中的「一號」就是敝人在下不才我,我本名叫「程頤顥」,發音接近「一號」,才有這樣的外號。/(頁19)

像台灣電影很愛自我介紹一樣:「他,程頤顥,今年十九歲,天秤座,還是處男。不是公館大學,但很愛來參加劍道社的活動。」誰在乎?而且還要用對白+獨白雙重強調與解析:對,我叫程頤顥、頤和顥很奇怪吧?因為有典故、因為我阿姨取的、她是國文老師......

我為什麼要知道這一切資訊?

如果你說取這名字是要致敬LGBT或乾脆就是頤顥的角色,那我還比較願意讀下去。因為一號確實就很神祕啊。感覺比這三十萬字有趣。

他們還很喜歡在兩人對話時互叫對方的名字,這個也很漫研:

/「喂,阿輝,」/(頁19)

/「阿輝,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頁21)

如果他真的是gay,用戲劇化腔調提問還勉強可以接受,像我看到江炫霖也會尖嗓叫他:りんりん~<3 一樣,但通常是為了騷擾他用雙腿夾他,或者後面準備開酸而口蜜腹劍。

但兩個直男(應該)在只有兩人的私底下會一直叫對方名字嗎?是我這麼不熟悉異性戀的世界嗎?然鵝即使是LGBT也不會啊...我在猜是作者想用大量的對白推進劇情或增加節奏,為了怕認不出誰是誰,所以在對白裡叫對方名字作為提示,但就犧牲了合理性。

神祇和祭品的設定雖然不怎麼有趣,但也不算無聊,畢竟是全書最核心的設定,你趕快把自己打暈接受設定就可以了。只是描述啟動裝置讓人看出作者是細節狂。我其實想說無聊怪。套一句賤人林晴灣描述她高中同學的話:「就是學有專精的怪人吧。」

因為主角的設定也是桌遊社,在和其他神祈的試用者碰面時,也藉角色之口展現了好像很縝密的推理:「寄信的是誰、有何目的?」讓主角甘拜下風。

但就是,好像「該想的不想、不該想的想很清楚」的殷琦。對聲稱隨機發放神祇試用的企業、寄來神秘的裝置一下就接收了,但同樣是來路不明的試用者召集信就疑神疑鬼,還要其他角色抽絲剝繭,做出幾種推理,使得主角在那裡讚嘆。

一切都讓我覺得夠了沒,放我回去看康熙,至少那裡充滿真人並且沒有裝模作樣的思考!而沒有享受到閱讀的快樂。

我覺得風格跟邱常婷很像,就是要趕快把自己灌醉好接受奇怪的設定和莫名其妙的敘事腔調,可能才好進入劇情。兩人就都是獨步文化的作家。就不該再相信獨步的,反正也因為業配書鬧翻了。這樣也很好,以後看到是獨步就先丟到to-read list的最後面。

我不要再相信大編輯凜凜的口味了。

2024年12月16日 星期一

《失控的焦慮世代》:把火星人帶回來




《失控的焦慮世代》還有一個提醒我覺得非常好:

3C不是一定不好,但如今的狀況已經不是2000年代初,網路和個人電腦剛開始進入家庭時面臨的「數位落差」:有人上得起網、有人上不起。

2010年代後智慧型手機+社群媒體的組合拳帶來的困境,反而是社經不利的家庭、族裔的孩子過度使用3C。

這和「窮人肥胖」這個社會科學上的事實一樣,都很反直覺。

我自己就是手機成癮者,我滿自覺的。

但很幸運的是其生也早,就作者的觀點,我的前青春期幸運避開了組合拳的重擊,但大學才開始的「火星體驗」也並沒有比較快樂,所以我滿替作者所說的2000年左右出生的小朋友擔心--也就是我的學生們==。

套作者的話,他們是「生活在火星」(而不是擁有現實環境的地球)的第一代,是大腦、心智被組合拳給「童年大重塑」的第一代。

二十世紀以來,現代城市就開始把孩子街區驅趕出去,從遊戲和生活的空間驅趕出去,把條條大路留給機動車。

1980到1990年代以降,隨著大眾媒體的推波助瀾,英語世界(其實不只)的家長認為讓小孩自己在外太危險了,所以對孩子「過度保護」,包括但不限於:

不讓他們自己上下學、不讓他們去找朋友玩、不讓他們離開家長視線--甚至還立法容許「熱心」的其他家長可以向國家檢舉你的失職。

然而,對現實世界過度保護,卻對網路世界過度不保護。

社媒巨頭們沒有一家在認真驗證使用者的年齡,而且剛好相反,他們深知童年的習慣會伴隨一生,所以是刻意在開發、「勾癮」學齡的使用者。

因為你不開發,不留住他們的注意力,競爭對手就會動用所有技術把他們挖走、勾癮住。

但組合拳已經強烈衝擊仍在發展中的兒少心智,以前讚嘆的「無遠弗屆」,現在是不設防的歡迎「無遠弗屆」的陌生人來點評你的一切,且觸動人類比較的本性,但用的是失真的美貌濾鏡、無底洞的操作設計,讓人「過度比較」,讓尤其是青少女,更大量的陷入焦慮、憂鬱。

(青少年遇到的問題則是情色放題和電動成癮,導致社交和睡眠雙剝奪)

作者認為應該嚴肅考慮,用立法,或者至少尋求一定規模的家長共識,拒絕兒童使用智慧型手機、16歲以下禁止註冊社群網站、入校強制管制手機使用,並且多多開闢讓兒童、青少年能進行無結構遊戲(=大人幾乎不干預)的自由時間與空間。

他說:把孩子們從火星帶回我們身邊。

我只要有出門,就不會一直黏在螢幕前面。可是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我宛如受困在高堡的長髮公主👸,這種日子眼睛就很容易不適,也會因為機械般的刷社媒、youtube和pxrnhub,而深感浪費時間和自己是廢物。

雖然是需要獨處充電的I人,但和朋友們實體的碰面(或者講講電話也可)會讓我振奮起來。我很常說:「我好久沒出門了,讓我多講幾句!」

人類成長需要真實的接觸、真實的人際關係(而不是虛擬裡匿名或零門檻來來去去)、真實的五感去探索。光是走路就讓我無比開心。

線上開會也永遠不能取代線下交流,哪怕只是坐在無心戒酒裡酗酒。這在我自己這個老頭身上都確信無疑,更不用說火星第一代們了。

2024年12月13日 星期五

理論不見得能很好的解釋現象

我知道我為何抗拒理論,理論是個方便法門,但缺點是容易把現象資料普同化,無從突出此地方和彼地方的細微差異。

用理論基本上是理論為主、資料為從,辛辛苦苦口述來的故事,他人的真實生命經驗,被你,一個響叮噹的大學者,一個自以為的研究者,消融成一口一個傅柯、一個瓜達里。

優秀的學者會找到細緻的、合身的概念。但優秀的並不如想像的多,有的純粹是懶鬼,只想用理論名詞貌似高大上的大忽悠,好讓讀者墮入很抽象=很強的五里霧中。

這樣服務的是什麼?就是論文那套玩法,神說要有理論框架,於是你給祂理論框架。但是否就能很好的解釋現象?我懷疑。

而誰在消費論文?不就是同一個小圈圈嗎?我產製,你消費,你產製,我消費,自產自銷,不怕沒有市場,不怕沒有人獻上鮮花,不怕沒有人奉為圭臬。

論文服務的是什麼?是教授個人的點數、聲望、晉升、著作數量。「田野」是人家的家,「口述」是人家的生命,但被你用論文兌換成自己的東西,被你普同化成宏大理論的一個分支案例。

你讓真實的生命為你念茲在茲的「學術」(大自理論,小到升遷)服務了,具體的一切都上交給神的恩典;而不是反過來,用知識為真實的人、真實的地方貢獻。

與其如此,倒不如本本分分的傍地而走,老老實實的把具體的諸多生命的複雜性交代出來,不要做太多用理論普同化、把複雜性扁平化的作業。

光我今年讀到的,寫馬祖的,就有劉宏文的《北竿故事集》、三位作者的《戰地之框》,都是很好的地方書寫;寫報導/議題/非虛構的,也有簡永達《移工築起的地下社會》。

沒有一個是「學者」。

2024年12月10日 星期二

回顧2024,展望2025



今年總算把處男作給出了,雖然銷路有限,一直被我爸那老頭吐槽說沒人讀得懂,他賣出好幾十本裡,只有一位地政士阿伯讀完。

我:要檢討的難道不是你們生意人的水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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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於太多人因為世界名著《小島說話》無遠弗屆的影響力,而誤解我是⑴沉迷於歷史的歐吉桑,或⑵酷愛島嶼至死不渝的「望鄉青年」

我正計畫寫一本散文,把難以放進論文裡的家族史、個人生平和淫猥妄想給交代一遍,完全不是世界名著《小島說話》裡的尸居餘氣(其實有看書也不至於會誤解吧!!)

我也不會表演很愛馬祖的望鄉遊子。

認識比較久的朋友想必還對「家鄉」對我的款待印象深刻😊,我也無時不敢或忘,一定會把我對島、對島上的人為遊子精心準備的大禮包,這份無與倫比的愛恨記到棺材裡頭。

這些「真實」比各式各樣花裡胡哨的自我吹噓和抒情表演讓人著迷,也任重道遠。還原真實的複雜,這才是寫作者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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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拜社會運動之賜,我也有幸和一群優秀的人合作。

2017年還獨自困在內壢他媽的違停機車陣,聽手機裡警察跟我說:「那裡不都這樣嗎?」而窮途之哭的我,不可能想到幾年後,我們在乎的事情能串聯起一群人,在網路上同聲一怒,並發現這幾年早已陸陸續續匿名有過交集。

又辦遊行,又出書,又搞巡迴講座,比我自己出書的活動還多如葡萄。

但是我也認知到,光有熱情和story-telling賦予的煽動力是不夠的,所以正在準備下一階段的學業。

家父聽到我還要繼續學習應該要昏倒了。沒完沒了的學習。賺錢能力薄弱的終身學習者。

最終目標是要去第一世界把新思想給帶回來。怎麼過一百年還要蹈襲被殖民者「世界那麼大,我想去看看」的路徑啊?這才是被精卵結合給投放在這裡的真相吧:要艱苦卓絕,才有機會活得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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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好搭檔炫霖的節目還不打算停,雖然我們都不是台灣文學研究所的學生了。

但就跟能在路權促進會和五湖四海的夥伴們合作一樣,能跟大出版社的大編輯繼續輸出我們不成熟的美學小見解,我感到與有榮焉。

我們會嘗試申請補助,市場養不起就給國家扶貧。目標是入圍廣播金鐘🏆既是開玩笑,也不是開玩笑,設定外在成就的目標還是很重要的。

2025是此時此刻的延伸。基於我的謹小慎微、瞻前顧後和對自我低估深具信心,願意講出來的都不算很難的事情。

「成長」的區間很像危崖有花:有一點不容易,又不至於難到躺平。所以「有點害怕/也要攀過去」雖然充滿未知,但一樣放馬來吧!

2025:「我沒養馬,我人自己過去!」

2024年12月9日 星期一

《車輛霸權》導讀:人本交通是為了更幸福的活著 


(來源:還路於民Vision Zero Taiwan


 /劉亦(還路於民Vision Zero Taiwan常務理事、日本交通權學會海外會員)

日本的車本批判源流

日本從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廢墟站起,經濟騰飛。和所有國家一樣,隨著物資與人員流動的需求暢旺、民眾口袋開始有盈餘,私家車輛的數量也隨之暴增,死傷、汙染等問題亦接踵而至。發台灣人深省的是,日本對車輛社會的批判誕生得非常早,許多知識分子、有志之士目光如炬,一早就看到如果放任私家車輛激增,將會為社會帶來何等衝擊。

其中劃時代之作可以追溯到湯川利和的《私家車亡國論》(1968)。湯川教授比較當時車輛社會蓬勃多年的美國,逆著輿論主流的「私家車繁榮論」,堅持替日本社會敲響警鐘,高唱「私家車亡國論」。他指出私家車一旦成為家家戶戶的必需品,那麼以軌道為首的公共運輸將全面潰敗,直接導致交通上的兩極分化:養得起車的人才有資格得到移動的權利,老弱婦孺等不適合用車、或客觀不能用車、或主觀不想用車的人,都將因公共運輸的減班、裁撤,淪為失去「社會之足」而動彈不得的交通難民。

這些受困在廣大的生活地帶望洋興歎的人,正是「交通沙漠」裡的住民。需要注意的是,並不是你有車可以移動就等於活在水草豐美的綠洲,「交通沙漠」指的是你只剩下私家車輛這一種移動方式,其他交通系統(步行、自行車、公共交通)要嘛付之闕如,要嘛破壞殆盡。表面上再富饒,其實都是荒蕪:無論天氣、心情、身體狀況,你都得櫛風沐雨、任勞任怨,日復一日開車騎車為溫飽奔走,別無選擇。這不叫權利,而是義務--你要有選擇才叫權利。

如湯川利和在書中所寫:「我想再次強調,使用私家車的這份『奢侈』,已經使生活空間變成了不得不使用私家車的『貧苦』沙漠。追求移動性,卻反而搗毀了移動的容易性;追求田園,卻把田園推向了遠方。如果這就是『繁榮』,那麼『繁榮』和『人類的幸福』毫無關係。」

更駭人聽聞的是他預言日本將淪為「一億總被害」。在獨尊私家車輛的社會裡,所有人都將成為事故的被害者。不是你本人,也會是你的親朋好友。一人受害,全家受害。即使你身為加害者也難逃譴責和愧疚,更不用說還有賠償與刑責等著你。但除了繼續手握龍頭方向盤催動油門,你又有什麼選擇?這和另一本經典之作,宇澤弘文的《汽車的社會性費用》(1974)所見略同。


交通戰爭與車輛之島

宇澤弘文一度被視為日本離諾貝爾經濟學獎最接近的人。開篇就是他留美十幾年後,初返日本的震驚:「走在東京的街道上,小汽車和卡車近在咫尺,它們颳起的陣陣狂風嚇得我兩腿發軟。」「日本的道路設計無視行人的權利,破壞城市環境。每年交通造成了許多傷亡。」宇澤弘文指出車輛的外部成本不只有事故、犯罪、環境破壞,還有對公民基本權利的侵害,例如健康、例如步行的權利。是的,步行是一種基本權利,而社會縱容車輛坐大將侵吞這種權利。他計算出每一台車輛每年帶給社會的外部成本,認為必須以稅賦等經濟手段將車輛使用成本內部化,以遏止負面效應擴大。

這兩冊人本交通雙璧問世的1960年代末至1970年代,正值日本「交通戰爭」顛峰,一年路上可以殞落近一萬七千條人命,堪比為時兩年的日清戰爭(即甲午戰爭)。這對台灣而言有個極重要的啟示:交通導致的死傷狼藉從來就是人禍,而不是時也命也、不可抗力的「意外」。既然是人禍,就有方法可以阻止、改善。日本花半世紀爬出交通地獄,死亡總數在2020年和台灣(總人口僅日本的五分之一弱)黃金交叉,成功跌破三千人,此歷程正是台灣必須痛定思痛的他山之石。

也就是說,日本並不完美,日本人自己清楚知道。我於2022-2023年短暫留學日本,聽完京大工學部都市規劃課的演講,激動的跑到台前向講者搭話,講者斬釘截鐵:「日本是個車輛社會。」讓我震驚。台灣明明地狹人稠,總人口已開始崩落,機動車數卻仍在上升,來到2326萬6千台(2024年7月),幾乎一人一台。大街小巷皆被車淹沒,說是車輛之島毫不為過。

對台灣而言,日本已是難以望其項背的模範生,但他們仍不滿意。綜觀歷史,很可能正是日本知識分子不斷帶領大眾檢視車輛無限膨脹的惡果,才適當的拮抗了日本把所有鐵路、公車等公共交通拆除和裁撤光光的衝動,使之不至於向毫無轉圜的車輛社會埋頭猛奔,最後血流成河--如車禍幾乎成為一種台灣人的普遍經驗。

車輛帶來便利和效率,這是無從否認的。但車輛是奪走最多人命的發明之一,這也是明擺著的現實。日本的思想先驅們提醒的是,在社會系統留給車輛又大又寬敞、絲滑柔順的移動空間,台灣人不疑有它,歡慶著18歲就要考駕照當成年禮的同時,也應該要直面車輛帶給社會的負面效應。換言之,我們必須看清車輛帶來的代價,並且思考:如果代價太慘痛,我們又該做出什麼轉變?


必須守護的「社會共通資本」

上岡直見的這本書《車輛霸權:揭露不公平的汽車社會成本,走向安全與正義的交通革命》(日版2022)延續著日本車本批判的源流。上岡直見對交通的發聲起於上世紀,至今著作等身。橫貫所有作品,他不斷追問的是當代人類和交通的關係:不斷肥大的私家車和道路體系,如何蠶食鯨吞掉我們的生活?什麼是更人性、更理想的移動模式?

這本書可謂上岡直見這三十年來的集大成之作。延續宇澤弘文半世紀前的框架,上岡直見在50年後繼續追問:日本交通死亡數字雖然連年下降,但過去提出的車輛外部性等問題,如今真的解決了嗎?例如,車輛助長了不公平,讓擁車者才有行動自由和發展的可能。這在台灣更嚴重,是夠富裕者才有資格倖存,地方勞動者被迫日日上路和死神擦肩[1] 。又例如21世紀的日本(台灣也是),少子高齡化海嘯重創人口結構,私家車社會竟逼人必須開車到七老八十,合理嗎?長者非常脆弱,一受衝擊非死即傷,高齡駕駛事故還將波及社會[2] ,我們能接受嗎?此外,電動車、自駕車日益普及,我們能期待新能源、新技術將車輛帶來的汙染、傷亡逆轉,藥到病除嗎?作者顯然並不苟同。

作者上岡直見是日本交通權學會的前會長,也是日本眾議院國土交通委員會的諮詢對象。十年前他曾以運輸專家的身分受邀訪台,發表對北台灣核電事故疏散可能性的見解。他喜歡搭乘公共交通配合徒步,揹著器材到日本各地捕捉鐵道風景,甚至出版過鐵道寫真。上岡直見長期關切交通與環境兩大議題,他認為乍看之下兩者關聯不深,但其實兩者都是「社會共通資本」,必須積極守護──健康的生活不只仰賴乾淨的大氣、水與農業等自然環境,也需要擁有文化、教育和他人的互動等社會環境,而後者就是健全的交通體系所能提供的。自然與社會的面向相結合,才能讓人擁有甜熟圓滿的生活。

    [1] 林宗弘、許耿銘、李俊穎,〈移動的階級不平等:臺灣民眾的交通弱勢與交通事故風險初探〉(2021)

    [2] 例如2019年的東池袋汽車暴衝死傷事故,引發日本社會對高齡駕駛問題的關注。


如何是好? 

問題這麼多,究竟怎麼辦?首先,要認知到這場「交通戰爭」仍在持續中,本書稱日本為「無止盡的交通戰爭」,台灣更不用說。既然交通體系是可以人為改善的,那麼死傷就是不可接受的:台灣每年3000人死亡、50萬人受傷、其中1000人癱瘓,絕對是一個災難,必須被處理和矯正。其次,要認知到交通是結構性問題,不是「只要自己不當惡質駕駛就好」。舉例而言,車輛的必需品化帶來「全民駕照社會」,駕照門檻將拉低到三寶縱橫的程度。道路增建與停車場擴充,貌似一時便利,但結局是更多車輛帶來更多死傷。

由於生命、身體損傷和後遺症的難以回復,比起個案性的事故後處置,社會應該更注重在系統性的防患未然:人行設施等硬體自不待言,更重要的是朝著「不需要私家車輛的社會」前進。為了實現這個目標,必須重新建構公共交通網絡--公車路網以及軌道運輸,如火車、輕軌。因為移動方式和居住型態是一體兩面,所以歐洲、日本也提倡「緊湊城市」(compact city),運用政策工具鼓勵醫療等公共服務的據點遷移到公共運輸的節點,鼓勵民眾遷移到公共運輸的沿線,以實現步行+公共交通就能解決一切日常所需的生活模式。

但如果公共交通已經很平價、便利,大多數人卻還是開車騎車,那也是枉然。因此不該再刻意壓抑私家車輛的購買、持有和使用成本。注意,並不是刻意抬高成本,而是讓它回到本來的水準,不再低廉地將成本轉嫁給外部[3]。對違法停放的車輛勿枉勿縱,就是讓使用成本「回歸水準」最基礎的項目之一。

在歷史上道路一直都是大家的,大人可以駐足交流、孩子可以活動玩樂,直到車輛大舉入侵,最脆弱的行人被從道路趕了出去。唯有不再獨尊車輛,才能召喚回步行的人們。所謂交通平權,就是無論是誰都享有交通權[4]、都能自由移動,而不是只有車輛有資格使用道路,追逐詩和遠方。步行和單車等「主動運輸」既低耗能,對環境好;舒筋活血,徜徉在低揚塵和噪音的生活環境,對身心都好。

當然,這些改變必然遇上難關重重,但我們必須把這些理想放在心裡。社會要改變,本來就要給它時間。問題沉積了多久,我們鬆動、翻轉也大概需要等長的時間。雖然在台灣每拖一天就是喪失8條人命,偶爾還是氣急敗壞,希望能再快一點。一方面我們要由上而下,繼續監督權力機關的施政是否合理;另一方面也要由下而上,一個人影響一個人,眾志成城,漸漸讓愈來愈多人意識到人本交通不只是安全,更是為了生活的幸福。

在這本書中,我們可以汲取日本與車輛社會抗衡超過半世紀,如何一步步遠離交通地獄的第一手經驗。這也將是此時此刻,我們將台灣由車輛之島扭轉為幸福之島的第一步。

    [3] 根據《綠色交通:慢活‧友善‧永續》(2013),台灣機車騎士所付出的成本只佔了應付成本的40%,小汽車只付出應付成本的60%,其餘的金額皆是由政府和社會交叉補給。這些外部成本包含肇事、擁擠、噪音及空氣汙染等。
    [4] 日本的「交通權憲章」(1998)第一條就是「平等性原則」,無論是誰都平等享有交通權;「安全性確保」則放在第二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