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亦(還路於民Vision Zero Taiwan常務理事、日本交通權學會海外會員)
日本的車本批判源流
日本從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的廢墟站起,經濟騰飛。和所有國家一樣,隨著物資與人員流動的需求暢旺、民眾口袋開始有盈餘,私家車輛的數量也隨之暴增,死傷、汙染等問題亦接踵而至。發台灣人深省的是,日本對車輛社會的批判誕生得非常早,許多知識分子、有志之士目光如炬,一早就看到如果放任私家車輛激增,將會為社會帶來何等衝擊。
其中劃時代之作可以追溯到湯川利和的《私家車亡國論》(1968)。湯川教授比較當時車輛社會蓬勃多年的美國,逆著輿論主流的「私家車繁榮論」,堅持替日本社會敲響警鐘,高唱「私家車亡國論」。他指出私家車一旦成為家家戶戶的必需品,那麼以軌道為首的公共運輸將全面潰敗,直接導致交通上的兩極分化:養得起車的人才有資格得到移動的權利,老弱婦孺等不適合用車、或客觀不能用車、或主觀不想用車的人,都將因公共運輸的減班、裁撤,淪為失去「社會之足」而動彈不得的交通難民。
這些受困在廣大的生活地帶望洋興歎的人,正是「交通沙漠」裡的住民。需要注意的是,並不是你有車可以移動就等於活在水草豐美的綠洲,「交通沙漠」指的是你只剩下私家車輛這一種移動方式,其他交通系統(步行、自行車、公共交通)要嘛付之闕如,要嘛破壞殆盡。表面上再富饒,其實都是荒蕪:無論天氣、心情、身體狀況,你都得櫛風沐雨、任勞任怨,日復一日開車騎車為溫飽奔走,別無選擇。這不叫權利,而是義務--你要有選擇才叫權利。
如湯川利和在書中所寫:「我想再次強調,使用私家車的這份『奢侈』,已經使生活空間變成了不得不使用私家車的『貧苦』沙漠。追求移動性,卻反而搗毀了移動的容易性;追求田園,卻把田園推向了遠方。如果這就是『繁榮』,那麼『繁榮』和『人類的幸福』毫無關係。」
更駭人聽聞的是他預言日本將淪為「一億總被害」。在獨尊私家車輛的社會裡,所有人都將成為事故的被害者。不是你本人,也會是你的親朋好友。一人受害,全家受害。即使你身為加害者也難逃譴責和愧疚,更不用說還有賠償與刑責等著你。但除了繼續手握龍頭方向盤催動油門,你又有什麼選擇?這和另一本經典之作,宇澤弘文的《汽車的社會性費用》(1974)所見略同。
交通戰爭與車輛之島
宇澤弘文一度被視為日本離諾貝爾經濟學獎最接近的人。開篇就是他留美十幾年後,初返日本的震驚:「走在東京的街道上,小汽車和卡車近在咫尺,它們颳起的陣陣狂風嚇得我兩腿發軟。」「日本的道路設計無視行人的權利,破壞城市環境。每年交通造成了許多傷亡。」宇澤弘文指出車輛的外部成本不只有事故、犯罪、環境破壞,還有對公民基本權利的侵害,例如健康、例如步行的權利。是的,步行是一種基本權利,而社會縱容車輛坐大將侵吞這種權利。他計算出每一台車輛每年帶給社會的外部成本,認為必須以稅賦等經濟手段將車輛使用成本內部化,以遏止負面效應擴大。
這兩冊人本交通雙璧問世的1960年代末至1970年代,正值日本「交通戰爭」顛峰,一年路上可以殞落近一萬七千條人命,堪比為時兩年的日清戰爭(即甲午戰爭)。這對台灣而言有個極重要的啟示:交通導致的死傷狼藉從來就是人禍,而不是時也命也、不可抗力的「意外」。既然是人禍,就有方法可以阻止、改善。日本花半世紀爬出交通地獄,死亡總數在2020年和台灣(總人口僅日本的五分之一弱)黃金交叉,成功跌破三千人,此歷程正是台灣必須痛定思痛的他山之石。
也就是說,日本並不完美,日本人自己清楚知道。我於2022-2023年短暫留學日本,聽完京大工學部都市規劃課的演講,激動的跑到台前向講者搭話,講者斬釘截鐵:「日本是個車輛社會。」讓我震驚。台灣明明地狹人稠,總人口已開始崩落,機動車數卻仍在上升,來到2326萬6千台(2024年7月),幾乎一人一台。大街小巷皆被車淹沒,說是車輛之島毫不為過。
對台灣而言,日本已是難以望其項背的模範生,但他們仍不滿意。綜觀歷史,很可能正是日本知識分子不斷帶領大眾檢視車輛無限膨脹的惡果,才適當的拮抗了日本把所有鐵路、公車等公共交通拆除和裁撤光光的衝動,使之不至於向毫無轉圜的車輛社會埋頭猛奔,最後血流成河--如車禍幾乎成為一種台灣人的普遍經驗。
車輛帶來便利和效率,這是無從否認的。但車輛是奪走最多人命的發明之一,這也是明擺著的現實。日本的思想先驅們提醒的是,在社會系統留給車輛又大又寬敞、絲滑柔順的移動空間,台灣人不疑有它,歡慶著18歲就要考駕照當成年禮的同時,也應該要直面車輛帶給社會的負面效應。換言之,我們必須看清車輛帶來的代價,並且思考:如果代價太慘痛,我們又該做出什麼轉變?
必須守護的「社會共通資本」
上岡直見的這本書《車輛霸權:揭露不公平的汽車社會成本,走向安全與正義的交通革命》(日版2022)延續著日本車本批判的源流。上岡直見對交通的發聲起於上世紀,至今著作等身。橫貫所有作品,他不斷追問的是當代人類和交通的關係:不斷肥大的私家車和道路體系,如何蠶食鯨吞掉我們的生活?什麼是更人性、更理想的移動模式?
這本書可謂上岡直見這三十年來的集大成之作。延續宇澤弘文半世紀前的框架,上岡直見在50年後繼續追問:日本交通死亡數字雖然連年下降,但過去提出的車輛外部性等問題,如今真的解決了嗎?例如,車輛助長了不公平,讓擁車者才有行動自由和發展的可能。這在台灣更嚴重,是夠富裕者才有資格倖存,地方勞動者被迫日日上路和死神擦肩[1] 。又例如21世紀的日本(台灣也是),少子高齡化海嘯重創人口結構,私家車社會竟逼人必須開車到七老八十,合理嗎?長者非常脆弱,一受衝擊非死即傷,高齡駕駛事故還將波及社會[2] ,我們能接受嗎?此外,電動車、自駕車日益普及,我們能期待新能源、新技術將車輛帶來的汙染、傷亡逆轉,藥到病除嗎?作者顯然並不苟同。
作者上岡直見是日本交通權學會的前會長,也是日本眾議院國土交通委員會的諮詢對象。十年前他曾以運輸專家的身分受邀訪台,發表對北台灣核電事故疏散可能性的見解。他喜歡搭乘公共交通配合徒步,揹著器材到日本各地捕捉鐵道風景,甚至出版過鐵道寫真。上岡直見長期關切交通與環境兩大議題,他認為乍看之下兩者關聯不深,但其實兩者都是「社會共通資本」,必須積極守護──健康的生活不只仰賴乾淨的大氣、水與農業等自然環境,也需要擁有文化、教育和他人的互動等社會環境,而後者就是健全的交通體系所能提供的。自然與社會的面向相結合,才能讓人擁有甜熟圓滿的生活。
[1] 林宗弘、許耿銘、李俊穎,〈移動的階級不平等:臺灣民眾的交通弱勢與交通事故風險初探〉(2021)
[2] 例如2019年的東池袋汽車暴衝死傷事故,引發日本社會對高齡駕駛問題的關注。
如何是好?
問題這麼多,究竟怎麼辦?首先,要認知到這場「交通戰爭」仍在持續中,本書稱日本為「無止盡的交通戰爭」,台灣更不用說。既然交通體系是可以人為改善的,那麼死傷就是不可接受的:台灣每年3000人死亡、50萬人受傷、其中1000人癱瘓,絕對是一個災難,必須被處理和矯正。其次,要認知到交通是結構性問題,不是「只要自己不當惡質駕駛就好」。舉例而言,車輛的必需品化帶來「全民駕照社會」,駕照門檻將拉低到三寶縱橫的程度。道路增建與停車場擴充,貌似一時便利,但結局是更多車輛帶來更多死傷。
由於生命、身體損傷和後遺症的難以回復,比起個案性的事故後處置,社會應該更注重在系統性的防患未然:人行設施等硬體自不待言,更重要的是朝著「不需要私家車輛的社會」前進。為了實現這個目標,必須重新建構公共交通網絡--公車路網以及軌道運輸,如火車、輕軌。因為移動方式和居住型態是一體兩面,所以歐洲、日本也提倡「緊湊城市」(compact city),運用政策工具鼓勵醫療等公共服務的據點遷移到公共運輸的節點,鼓勵民眾遷移到公共運輸的沿線,以實現步行+公共交通就能解決一切日常所需的生活模式。
但如果公共交通已經很平價、便利,大多數人卻還是開車騎車,那也是枉然。因此不該再刻意壓抑私家車輛的購買、持有和使用成本。注意,並不是刻意抬高成本,而是讓它回到本來的水準,不再低廉地將成本轉嫁給外部[3]。對違法停放的車輛勿枉勿縱,就是讓使用成本「回歸水準」最基礎的項目之一。
在歷史上道路一直都是大家的,大人可以駐足交流、孩子可以活動玩樂,直到車輛大舉入侵,最脆弱的行人被從道路趕了出去。唯有不再獨尊車輛,才能召喚回步行的人們。所謂交通平權,就是無論是誰都享有交通權[4]、都能自由移動,而不是只有車輛有資格使用道路,追逐詩和遠方。步行和單車等「主動運輸」既低耗能,對環境好;舒筋活血,徜徉在低揚塵和噪音的生活環境,對身心都好。
當然,這些改變必然遇上難關重重,但我們必須把這些理想放在心裡。社會要改變,本來就要給它時間。問題沉積了多久,我們鬆動、翻轉也大概需要等長的時間。雖然在台灣每拖一天就是喪失8條人命,偶爾還是氣急敗壞,希望能再快一點。一方面我們要由上而下,繼續監督權力機關的施政是否合理;另一方面也要由下而上,一個人影響一個人,眾志成城,漸漸讓愈來愈多人意識到人本交通不只是安全,更是為了生活的幸福。
在這本書中,我們可以汲取日本與車輛社會抗衡超過半世紀,如何一步步遠離交通地獄的第一手經驗。這也將是此時此刻,我們將台灣由車輛之島扭轉為幸福之島的第一步。
[3] 根據《綠色交通:慢活‧友善‧永續》(2013),台灣機車騎士所付出的成本只佔了應付成本的40%,小汽車只付出應付成本的60%,其餘的金額皆是由政府和社會交叉補給。這些外部成本包含肇事、擁擠、噪音及空氣汙染等。
[4] 日本的「交通權憲章」(1998)第一條就是「平等性原則」,無論是誰都平等享有交通權;「安全性確保」則放在第二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