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20日 星期六

讀〈月印〉:你以為這夠悲摧了嗎?


郭松棻的經典名篇〈月印〉是個超級悲摧的故事,文惠最後「如果我懷了你的孩子……」隨即感到羞愧。這裡的羞愧費人疑猜。有說是悔恨,我竟然藉自己的手葬送我們的所有可能。有說是罪疚,如果我真懷上你的孩子,那他要一輩子提醒我害了他的父親。

可以有卻沒有,且再也不會有了。悲摧。

但老實說我覺得還沒那麼悲摧,這個微小的救贖之光--我可以懷有你的一部分繼續活下去,可以逆反死亡攫奪而去的一切空無--縱使一閃而逝,但它依然存在過。

有另一種人生來就注定毫無賡續、毫無救贖可能。族譜最末端,血統終結者。哪怕周公之禮行八百遍都只能化作一晌貪歡的:同志。同志在文學裡的身影永遠讓我覺得比異性戀孤獨百倍,就算姐妹簇擁,熱浪襲擊,觥籌交錯,玉體橫陳。愈縱慾、歡鬧的場景愈顯得孤獨。

我們只有這一生,毫無賡續可能的這一生。

不會有後代來替你彌補遺憾、繼承遺志,沒有虎父犬子,青出於藍,或至少來個證明歹竹也能生好筍。就算乾隆的兒子死了個遍,我和霍建華的臉一樣無動於衷,反正怎樣都能找出個嘉慶繼位。

女子會色衰愛弛,個體有生老病死,世間有成住壞空,但無論如何,這是異性戀的世界,也就是以物種的尺度而言,生老病死、成住壞空,都只是服務於大化的輪迴。在矢志將基因不疑有他傳下去的世界,我們是半途逸出的不良品。

十幾歲在被子裡偷讀《孽子》,每兩三頁就要停下來喘息。每個角色的每個動作都像鍍上黃昏的色彩,這麼悖謬狂亂,就連迷惘都比黃昏的影翳深。長大讀更多更多悲摧故事,回頭再看。如果白先勇沒有為這些孽子作傳,那他們真的不曾存在,不是掉進歷史的黑洞,而是,沒有。

但即使白先勇寫下了這些,也只能那樣一次,彼身彼地彼時,再也不會重現。一樣色衰愛弛,一樣生老病死,但不會有己身所從出,不會有帶著你一部分的另一個人替你再活一遍。哪怕另一群青春鳥換了地方繼續呻吟嘶吼,也與這個易摧易折,坐擁日漸老去的身體髮膚的你無關。

再假嗨的同志戲碼,再妖冶的同志書寫,都讓我感到荒涼。



不過僅止於作品裡和深夜睡前的感觸。抬頭看這世界,嗯愈來愈覺得不用去煩惱該不該懷、該不該使人懷,是一件恩賜而不是懲罰。

就說對這世界漸漸沒有過去急公好義的責任感。想當初還跟教授大言不慚說想「淑世」呢。一當然是世故得看見了當時的天真,二是--反正於我何干?除了現世的利益和享受,我為什麼要替異性戀的兒孫創造更美好的世界?你們自己都不在乎。不在乎環境,不在乎生活品質,信手揉爛什麼公平正義。

犧牲方便,當一個盡量無痕的人,只是為了對得起自己。來上一趟,不要欠地球太多,會愧疚。但不是為了和我其實無生理相關的你們和你們後嗣。那得你們自己鎮守,關我屁事。量產笨蛋,關我屁事。制度吃人,關我屁事。塑膠微粒,全球暖化的北冰洋航線被拿來大發利市,核廢料這次獎落誰家後院.......大呵其欠。

然而我依然要走向正面積極之結論。

就像考數學學測的心態,基本分=0,只要對一題就算賺,只要起心動念做一點好事,就是天女下凡,就是大發慈悲,就能感覺良好,成就一件很小、很美的事,而幾乎可以功德圓滿的平躺睡去。

抱歉從偉大的郭松棻開始竟然結論至此,但我很得意且喜歡並身體力行這個浩瀚的啟發。請諸位已生育或打算生育的異性戀者好生珍重吧,我們來世不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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