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18日 星期五

夏日晝長


七月幾乎一開始,我就去台東了。打算在台東待一整個暑假,想好要賣藝籌錢。幸好行前成功把鼓賣掉,兩個年輕人大早從雲林斗六開車上來,把爵士鼓一支橈骨一支腿骨地拆卸開來,搬上車,20分鐘又離去。談價時我還裝模作樣的:這個價格的條件是,你們要努力不能倒喔。本來價談不攏,他一張張傳來學生們的照片,說他想留在雲林、而不是上台北,開一間音樂教室。照片裡有老人也有小孩。

換到盤纏就出發了。搭長長的莒光號,要在各站待避自強號。長到好像可以充分的交替一整個季節。這次待下,有點把台東市區摸熟了。也很喜歡生活的模式:一早林晴灣去上班,我繼續睡到中午。可能她騎八公里回來載我,或者我提早半小時走去公車站搭到市區。公車站牌佇立在綠色隧道的安全島上,綠色隧道沒有人行道,視野不好,車輛少,車速很快。冒著正午熱帶大太陽,跟著站牌一起直立。從縱谷山線開來的慢車,竟然常常很準時。出門前要記得關窗戶,林晴灣一人住三層公寓,不怕鬼但怕小偷。大學時摸黑進系館,我說我怕鬼,她說:人比較可怕吧。

如果她開心的打招呼,表示工作很繁忙,有很久不見的感覺。如果她還好,表示工作很輕鬆或無聊,覺得才剛剛見過。一起吃完午餐,她繼續上班。我可能走去服務處附近的圖書館,把準備截止的投稿完成,走去郵局寄掉;或被載到咖啡廳,坐著開開闔闔她的筆電,把書拿出來讀。通常讀不多,會一直分心感受手機振動,或呆看被玻璃濾得藍藍的強烈陽光,譴責又享受毫無生產力的自己,恣意揮霍積攢一如沛筒,和被爵士鼓老師抓到賣鼓求榮的錢。比較少感到前途茫茫,或者追不上資訊洪流的焦慮。

在天涯海角,沒有夕陽只有彩霞的小城,萬事都可拋,退得很遙遠渺小。晝長,無事可做,偶爾出現高密度的聊天,覺得內力不足,智商有時而窮,竟然反而在荒山野嶺渴求讀書。雖然帶了一疊大堆頭厚書離家,但也不特別想翻,就在後續尻島的過程一一寄回家,感受全島各地中華郵政的便民。路上又再添購別的書,通常旅程裡就看完了,帶著的反而原封不動。

在林晴灣旁邊生活感覺穩定。我不是很穩定的人,躁動,鬱卒,不安。情緒化。有時覺得一些要求稍嫌過份或煩瑣,林晴灣也無動於衷,完全不感到被佔便宜,或者只提出合宜的交換條件:那你來搬東西、那你來洗水果……親近的人的關係,要的或許不是等量的公平,而是情願:你情我願,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人際介面不是機械直切,而是凹凸,我在意的她不一定這麼放在心上。我很高敏,但她很寬闊。我晚睡,燈隨便開、音樂隨便下,她照睡不誤。但反過來我就一定會請她「全部關上,謝謝合作。」這樣說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太隨便了,我在意的她不一定在意搞得戰戰兢兢,應該互為協商才對。當然有時對方讓人滿難開口直抒胸臆,完成親近關係(親密關係一語有點落入伴侶的窠臼了,只好權用親近)的民主化。幸好我們不是。

她說歐美開始流行「marry your best friend」,我就說是要跟我求婚了嗎now and here?在釋憲之前,我們不是沒有玩笑的提起這個可能性,嘲諷制度的意味比較濃厚。但釋憲之後就是另一個意思了。我們的生活就像「結不結婚都一樣吧?不過是張紙。」那樣任性,享受著清淡同棲的孤男寡女。既然都一樣,答案也可能通往:就結吧。

幸好沒有太認真或具有行動力,成功保有了制度上的處子之身。

剛從西部回台東--沒錯,在整個西岸千篇一律灰撲撲的城市裡,我都用「回」來表述我與林晴灣家的關係,不過是有很努力撐到最後才歸心似箭。而且到台中見了壯文、艾樺、夫,反而意猶未盡了起來--那天,接到家裡的簡訊,按捺不住和家母對嗆,此前一切努力俱化灰燼。覺得這麼老了,一事無成其一,被同樣的事綑綁26年其二。其一也是上次來時,林晴灣在知本回程的路上對我說:應該去同理年輕時的自己。我實在有太過課題要完成了,每一步都舉步維艱,19歲左右那幾年活得心力交瘁。很多事情停擺在那刻。很久以後才漸漸建立正常的社會關係,看重最終願意留在身邊的人。但沒能讀進去的書、歸屬的群體、卡好的位置……也就只能付諸時光之流了。

今天傍晚才到外婆家,外婆邀我留宿不成,早早跟我說好啦掰掰,關上門去樓上睡覺。我跟著表姐家的貓咪走上樓,一路穿越牠,走上好久沒有上去的四樓半天台。對面的竹林老早被剷掉了,外婆沒辦法再折枝鞭打我們。也打不動了,甚至也走不動了。膝關節退化,高血壓糖尿病,整天暈眩,怕喝水頻尿,不注意或無能料理飲食。不識字,不能隨虛構飛到遠方,不能寫字按鍵和在世老友或四代子孫(第四代長成中,請稍候)魚雁往返。無聊的電視劇甚至不是她的語言。我怕蟑螂和各種住不習慣,一直婉拒她邀約。跟阿嬤生前一樣,變成渴望人陪的老太太。

大樓一棟棟矗起,在中壢以南這個軍眷郊區安靜發光。處心積慮想掙脫此地,最後還是哪也沒去。不想出國,不想生活在異地異語異文化,當百口莫辯的異端。但是回來這又不甘願。「如果我再回到這裡,代表我的人生失敗了……」柯裕棻說的。

那天和林晴灣一起踱步繞走活水湖,暮色四合。趕回市區上塔巴塔,變成人體瀑布。教室不開冷氣,頂樓剛剛西曬結束,溫度猶有餘威。滿身汗晾在窗邊涼快極了。可惜姿勢不當,尾骨磨破皮。隔幾天再上瑜珈,以為會死於頸骨折斷。除了害怕意外,這些事讓我安定。好像人生的失敗、提問的失落、甚或不懂得/沒能力做出提問的空茫虛無,都無足輕重,只是降落肩膀的一撥頭皮屑。遠方本身並沒有意義,是在此時此地的人對它懷抱著期待,投射出想像。遠方如果無人,就是一片曠野。可是此處有人,我可以坐在後座,雖然信任大可不必發問,但我太焦慮前進的方向了,永遠會問,也幸好都有答案。但是到了那裡該做什麼,則到了再說。方向是確定的,但怎麼遊憩是任意的。精準地解決我的控制焦慮和受拘束恐懼。像坐了個禪,立地清涼。

《風櫃來的人》充滿陽光,和青春的荒涼。雖然侯孝賢每看必睡,也受不了長鏡頭和若有似無的對白。但每一幕曝白劇烈,像不用錢的陽光。百無聊賴的日月仔,像不用錢的歲月。被騙收費去廢棄大樓裡看大螢幕,結果只是塑膠布隨風飄揚的大城市高雄。澎湖往高雄是80年代台灣經濟磁吸必然的向心之路,快40年過去了,我樂觀的說大家該回家了。剛剛做完瑜珈可能腦內啡激勵,覺得正向能量爆表;可能看很美的瑜珈老師,覺得她這樣有想法而願意搬遷、定居於此的年輕人,所在多有。喜歡林晴灣的生活,知道內在的蜂巢形狀,就向外努力的採蜜回來釀造填實。覺得老師也是這樣,還有她的詩人兼劇場工作的弟弟。

到處吃東西。運動後瀑布成形,有一晚點了三四百的滷味,上桌我驚嘆「哇,滿漢全席」還是被我掃光。動和吃,覺得紮實,感到存在。人應該這樣活。

去年初被雷打到,突然決定搬回家,中止台北的工作,聯絡退租,跑去上駕訓班,開始付費重訓和打鼓。我記得上線很錯愕,但又有種還是發生了的坦然。和爸爸談妥回家的條件就是讓我當廢物。結果我也真的當了廢物。日夜顛倒,晚出晚歸。深夜就讀書上網打電動。像要彌補以前想做但沒能好好做的。狀況時好時壞,有時會很享受這種徹底還原成肉塊的好吃懶做畜牲感,有時又很倦怠生活空心、生命停滯的荒蕪感。

不置身其中,台北變得又遠又近,不想太去感受此時此刻,拿量尺追問意義。有一天我會再振作起來,嗎?阿姨這樣鼓勵。只是我不知道那是何時、基於什麼原因。大家,至少在臉書上,看起來總是很有方向的樣子。篤信一個方向的感覺非常好。但我不總是在那個行列裡。像大學時好怕涉足公館鬧區,燈火亮晃,人潮洶湧。每個人身邊都有伴,而且快樂,而且彷彿非常自信滿滿有條不紊,前去奔赴他們的人生,精準走在時程表上。

非常煩中壢的交通。像斷腿一樣失去能動性。車一年刮了兩台,非常沮喪,特別是掐指一算,賠一次原廠維修保養可以搭幾百趟uber的時候。當時還不確定保險公司給不給付。捉襟見肘讓人吝嗇,孤掌支撐生活:內壢的工作,搭車到中壢轉火車到內壢走路。很喜歡上課前盯著手機發呆,邊挖泡菜海鮮粥、清燙地瓜葉、沖泡維他命C柳橙綠茶的恍神時間。一下課一路穿越工業區濃重的黑暗,用手機燈光示警,沿著路肩走回青埔。學生和主任聽到我的劉會走豐功偉業都驚呆了。更不用說抱怨八百多遍的無人行道路肩人車共道,騎樓被機車佔據等第三世界特質。常走到好想哭。為什麼要這麼玻璃心,我也好想深諳哪裡的紅線是虛設的潛規則,不怕死肉包鐵--不怕我家兩側全是物流公司聯結車,不怕小時候疼我的四伯近年騎車在往市區必經的國道底下複雜路口被撞到內出血離世--在公部門從交通系統撤退的小鎮用便宜好鑽的機車自力救濟。我討厭這世界。

連我國中的學生都看得出來,桃園車多路小燈暗,人謀不臧、趕不上變化的道路系統。台東的人口密度卻疑似合宜,看林晴灣一車騎過山線海線,往南到拉勞蘭,快抵南迴公路進入山區的路段。想像她一個人騎夜間小路,在月光海旁邊飆車,上山蜿蜒找秘境美食,在無燈跨海的路段抽空,抬頭看茂密得驚人的星空,和銀河--隱隱然熒熒光斑。那天她帶我、雅母、育溜進舊香蘭遺址的海邊,海巡署探照燈不時從二樓照下,但最後都沒有驅趕我們。分別進行了最爽的野尿,其實伸手不見五指,還是要交代「你頭往那邊!」

流星頻密到一下就不想驚呼了。回程坐車到屁股痠麻。無奈的事情可以直講,像劇場事件。還有開心的事,像玉里人事件,或稱舊鐵道事件。事件的標記就像打卡符號,漂浮在時間上空。但背景色全都是這個地方很棒、和這個人相處很平穩,對我來說很難能可貴的感受。

待到最後真的覺得,哇塞也太想讀書了吧。太想為了什麼而進取努力了吧。甚至積極到在林晴灣的鼾聲旁邊就用手機查了研究所推甄的方法,計算日程能不能吻合。從放榜到開學的時間完全還可以去讀語言學校。在知本吃菜單上沒有的九層塔蛋時,問林晴灣的大嫂(aka情敵)研究所經歷。研究研究旨趣,攛掇她趁機辭掉抱怨多多的工作去進修,把她感興趣的受壓迫者教育學涵納進我的備用理論與想處理的主題。磨刀霍霍,好久好久沒有智識上活著的感覺。大學讀得好憂鬱好可怕,被童立和諸多好夥伴和明確的目標與方法拯救。可是一休息,又化為烏有,前功盡棄。大不了從頭來過。也不是真的從頭。難的都不是how,而是why。但常常騙自己how操作不了,是因為why不夠堅定。沒那麼複雜,只是不想承認眼高手低罷了。認識了雅母與育的林晴灣握有證據的說:你還是得到了很多東西!就算研究所又被憂鬱席捲,至少現在的你已經比較知道該怎麼處理它了。

對。我說。

最後一夜我們在卑南公園,又是一個暗無天日,只看得到樹的剪影浮現於較淺色夜空、聽一堆蛙求偶交配傳來熱烈雜交淫聲浪叫的地方。聊了好多好多,不顧背包裡要回去打洨酪梨牛奶的布丁正在退冰升溫。好想回去(以學術)擁抱啟蒙我的老師,但非常非常擔憂害怕。她說你那麼年輕時就受到那樣子的肯定,到底那時候是在迷茫什麼呢?被問到都懵了。怎麼可能那麼迅捷就把不合身的肯定當真呢。即使是現在被讚美還是會好想否認:沒有那麼好啦,但其實想把讚都點到自己身上的唷。

還有她的同事阿姨。是很親切的姐姐,隔天我在台東火車站等車還遇到她。林晴灣問我怎麼沒有揍她。因為聽事蹟我在卑南公園一直聲稱要揮拳了。林晴灣從我第一次來就氣憤的跟我說,這裡的爸媽就是很自卑,寧為雞首!明明推甄可以挑戰台大,但就說不用啦、我們怎麼可能贏得過台北的小孩,就讓她女兒讀那個什麼大學耶!甚至女兒還非常懂事的,每天早起去圖書館讀書(確定她讀的是大學嗎?),然後都拿很高分。但又不想轉學,就覺得在那裡就好了!那什麼系啊!我說拜託小女兒要上大學時我願意免費來台東讓她諮詢,幫她審閱備審資料,模擬面試我也願意啦!拜頭幾類!媽媽自己則是嚷嚷著很累,但卻堅持只休半天假,當天來回西岸婆家。林晴灣還要幫她準備好景點和旅遊路線,一天到晚慫恿她出去玩。

好可怕。好多人被困住,卻說不上來被什麼困住,無法描述自己的處境,還以為是自願的、或者別無選擇,然後終其一生。

是又在暗示我什麼?是不是又覺得我很遜?打打,打打!亂拉扯她已經剪得很俏麗的短髮,或使出恨意的小搥搥暴揍她。我那一天好像又晚睡了,積習難改。三顆布丁加1/4罐蟻酸蜂蜜特調的洨酪梨牛奶灌得我好飽,好像也被通天入地的祝福填滿。她辛勤的小蜜蜂也飛進我,也許密封的心裡。

夏天快要結束了。結束前本想再去台東一趟。但是好像too much,我不可以太依賴她了。想去她發生好事的嵵裡沙灘分分運氣。先去做個蹲島實習,雖然澎湖本島比南竿大了十倍。等不及星垂平野闊、海風野火花,用電動自行車慢速越過跨海大橋。此後各奔西東,天涯盡頭。但會想念曾經發生過這個季節,也許一切都沒有變。只是站成日晷,看壯烈的陽光一吋吋偏移。蟬鳴轟轟,夏日晝長得地老天荒,要很有耐心才等得到晚餐。日落之前會有影子從遠方來到,夏夜晚風為伴,會帶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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